祖律第二个礼拜如约前往申井表姐开的修车厂去当汽车修理学徒,申井表姐罗絮把祖律交给一名叫闫红霜的师傅来带。闫红霜今年三十二岁,孩子今年九岁,祖律在她身上看到了身为女性的另一种可能。社会的长期刻板印象狭隘地认为很多工作只适合男性,罗絮修车厂里的女性维修工却证明了同样的工作女性也可以很好地胜任。
申井经常利用每周仅有的一天休假趁中午来修车厂看祖律,两个人坐在院子里的废弃轮胎上吃盒饭或是快餐,修车厂里的姐姐们偶尔会打趣她俩是一对小情侣,祖律却悲哀地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像深爱阿蛮那样深爱申井,不仅无法深爱,甚至连浅浅的喜欢也没有。
即便祖律深知阿蛮是个头脑空空,偷窃成瘾,品德败坏的女孩,即便祖律深知阿蛮的存在对她而言就像是一颗随时有可能会癌变的毒瘤,祖律却没有办法握紧手术刀将那颗毒瘤从身体彻底切除。
大抵是因为她太过了解阿蛮自小到大所承受的那些苦楚,她对阿蛮无法苛责,无法痛恨,无法割舍。那个年幼时被父亲用各种花花绿绿糖果一次次哄骗的稚嫩孩童,那个六岁时为了得到华美精巧首饰盒为母亲苦守偷情秘密的女孩,她过于年轻的生命里很早就充满了罪恶的引诱与交换。
阿蛮因为漂亮而又浓艳的面容承受了来自太多人的恶意,同性的艳羡,异性的觊觎,她要如何在金水镇男人欲壑难填的直勾勾眼神中成长为一个阳光明媚的大人?金水镇的每一个女孩都身陷散发出阵阵人性恶臭的陈年黑暗沼泽,她们要如何能够不粘半点脏污地走出污秽腐朽的泥潭?
“小井,你是不是以为阿蛮是我的追求者?”祖律决定向申井坦白,否则她的心里总像是硌着一枚石块。
“不是吗?”申井一直都认为阿蛮是在单方面纠缠祖律。
“不是,我从小的时候就开始喜欢她。”
“然后呢?”
“然后长大后表白被拒绝。”
“原来是这样。”
“我的这只耳朵就是为了救她被人砍掉。”
“那她一定为你这只耳朵哭了很多次吧。”
“一次也没有。”
“那你现在还那么喜欢她吗?”
“我现在已经不再那么喜欢她了,申井。那种感觉就好像上苍在我的心头种下了一束花,如今那束花被人折走了,留在我心里的是几支残存的根茎,我现在已经不再每天为那束花浇水,静候秋去冬来,根茎枯萎。”
“忘记一个人哪有那么容易呢,小律?”
“是呀,我们从出生时就已经是伙伴了。”
“小律,我对你的喜欢……会不会给你带来很大困扰?”
“困扰?没有,我只是在心里觉得很对不起,一边无法了结过去的感情,一边又贪恋着你的喜欢……你大概不知道吧,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一个人喜欢,我从来没想过像我这种别别扭扭的家伙还会被人喜欢……所以一直拖到现在才和你说出实情,你会原谅我吗,小井?”
“小律,我喜欢你是我自己一个人的事情,爱情这种事不必非要得到一个满意的结果,你彻底忘记阿蛮之前,我永远都不会对你表白,我们两个就只做一对清清白白的朋友。”
“那一定会花费我很久很久的时间。”
“我愿意花费很久很久的时间去等你。”
“可是,小井……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喜欢我,我究竟有什么好呢?我连自己都不喜欢自己。你知道那种讨厌自己的感觉吗?每天站在镜子前都厌恶到不想多看自己一眼。”
“为什么呢?是因为缺了半边耳朵吗?”
“不是因为耳朵。”
“我在失去这只耳朵之前就已经无比厌恶自己,我有时候既渴望拥有,又惧怕拥有。妈妈对我很是溺爱,妈妈想不开上吊死了,芍药老师对我很是袒护,芍药老师大出血死了,现在樊静老师对我也很是关照,我好怕樊静老师有一天也会突然毫无预兆地走掉……我好像是一个扫把星一般不吉利的存在,凡是对我好的人,最后都会死于非命,所以阿蛮对我不好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也是一种好事……”
“小律,你这样会不会太悲观了?你怎么能把所有人身上的发生悲剧都归咎于自己呢?”
“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脑子里究竟装了些什么鬼东西……”
“可以和我说说吗?”
“我才不要讲得那么仔细,你不会想了解真实的我,你眼前看到的是我所有性情当中最平和正常的一面,你没有看到我的莽撞,我的劣性,我的粗鄙。如果我毫无顾忌地在你面前展现所有的负面情绪,你一定会退却。”
“每个人脑海里都会不受控地蹦出一些阴暗想法,譬如掠夺之心,报复之心,破坏之心,杀戮之心,那些不知道是从哪里显现出来的想法如果认真回想起来的确很可怕,可是……它们在大多数人脑海里只是像雁群横渡天空似的一闪而过,你不要因为这种普遍存在的心理现象否定自己。”
“我很难不否定自己,我觉得自己一直以来好像都在被自卑心所折磨,大抵是穷怕了的关系,每当享受好生活的时候会觉得自己有罪,我不仅自卑还对其他人缺乏信任,樊静老师和童原在生活之中都给予了我很多关爱,很多照顾,即使是这样我也无法对她们彻底信任,妈妈对我而言都不可信,我在这个世界上还能相信谁呢?”
“小律曾经经历过很贫穷的生活吗?”
“我是一名金水镇的孤儿,樊静老师受我班主任的嘱托这么多年来一直照顾我,你所看到的那个雕栏玉砌的家……并不是我真正的归属。”
“来吧,我来抱抱你,我的小企鹅,你总有一天会拥有自己真正意义上的家。”申井张开双臂给了祖律一个温暖柔软的拥抱。
“别松手,再久一点。”祖律闭上眼睛享受这片刻包裹着浓浓暖意的慰藉。
祖律在二十岁以后才学会把难以独自消化的心事向他人倾诉,然而有些压在心底的事情她依旧一辈子都无法向人提及,那是金水镇许多饱受成年男子欺凌的年幼孩童之间的秘密,她们曾在月光之下一起共饮血酒,她们曾在一起举起凝着血的指尖向天发誓。
申井走后祖律下午接着跑东跑西给闫红霜师傅打下手,车主家的孩子闹着要喝水,祖律便去墙角的塑料箱子里给她拿来一瓶。车主从口袋里掏出纸巾一脸嫌弃地擦掉瓶身上的黑色油手印,三两下拧开矿泉水瓶塑料盖儿递给身旁的五六岁小孩。
“儿子,你看到了吗?你要是不好好学习,长大之后就得这样脏兮兮地杵在地沟里修车,每天两眼一睁就是摆弄扳手钳子,如果遇到那种低素质的车主还得看人家脸色。”那位车主一边掏打火机点烟一边苦口婆心地教育小孩。
祖律尽管发自内心喜欢这份汽车维修的工作,可她还是被那位车主的话精准地刺痛内心,就如同韩主管当初在办公室里对她下的那句关于穷人的断言。祖律每天到家之后都会一个人在浴室里清洗很久,她从来都不把沾满油污的蓝色工作服穿进客厅,祖律总是觉得自己汽车修理工的身份在无形之中拉低了家庭成员的档次,她明明知道樊静老师和童原根本不在乎她从事什么行业,那种如同大雾一般浓重的自卑感却仍旧时时刻刻折磨着她。
“小律,你最近怎么总是闷闷不乐,是不是还在想念阿蛮?”那天晚餐时樊静见祖律胡乱吃几口饭应付晚餐担心地问。
“我才不想那个没良心的家伙,老师……我……我也想像童原那样成为你的骄傲。”祖律仿佛自言自语般在樊静老师面前讲出了那句话,当她意识到自己失言时已经来不及把话收回。
“你现在也是我的骄傲啊,小律。”樊静知道童原的优秀一定会令祖律在无形之中感到自卑。
“我们不一样,童原是船舶设计师,我只是个脏兮兮的修车工……”祖律低垂下头,随后又感叹,“我上学的时候为什么就不能像童原那样好好学习呢?老师花了那么多钱送我进浅唐学校念书,我高考却只给您打了一百多分。我从工作到现在赚的所有钱加起来都不够一年的学费,如果芍药老师知道我这么不争气一定气得拿教鞭满屋子追着我打。”
“你知道那句老话吧?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老师早已经替你的未来做了打算,你想不想听听看呢?”樊静本来想等小律修车技术学得差不多再告诉她这消息。
“您说。”祖律根本想不出她未来还会有什么更好的出路。
“我原本就打算给你们三个孩子每人一摊事业,童原如果离开研究所就会拥有自己的修船厂,阿蛮如果肯认真学习实践也会拥有自己的美容院,我们小律如果学好了汽车修理技术就会拥有自己的汽车修理厂……小律,如果你未来做了汽车修理厂的老板还会觉得自卑吗?”樊静放下手里的筷子表情很是认真地问餐桌对面的祖律。
“那我应该不会了。”祖律在樊静面前绽开了许久未见的孩子气笑容,她从来都没幻想过自己会拥有那么灿烂的明天。
“好好学吧,乖孩子,会修船的孩子和会修车的孩子在老师眼里同样优秀,你再继续这样妄自菲薄,老师可是真的要生你的气了。”樊静言毕嗔怪地看了祖律一眼,那个既责怪又无奈的表情……真的很像是二十五岁那年在金水小学教书的白芍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