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樊静回到家中和柳姨一起帮童原换掉身上沾染酒气的衣衫,柳姨取来毛巾帮童原抹去额头上渗出的一层细汗。那个孩子嘴里一边嘟哝着什么一边沉沉睡去,樊静半晌才反应过来,童原嘴巴里含糊不清的内容是一组倒计时,她好像在数二十、十九、十八、十七……
童原入睡之后几次三番抻起身上的被子蒙住整个脑袋,那是她失去安全感时的下意识习惯,樊静只好一次又一次走过去扯下捂在她头上的被子。孔美善去世那年,两人初在青城居住的那段时间,樊静亦是夜里一次又一次地走进客房察看。
樊静对即将迈入二十四岁的童原依旧无法彻底放宽心,童原年幼时在学校天台上自扇耳光的画面意味着她是一个存在自毁倾向的孩童。樊静深知这种自毁倾向未必随着年龄的增长消逝,有时还会像滚雪球似的越积越沉,越积越厚。
童原在睡梦之中蹙起眉头一翻身,滑落的被子被她卷成一团抱在怀里,樊静又看见她背后那一片密密麻麻的烟疤丛林。童原手腕咚地一下磕到床头,樊静从椅子上起身卸下那块童原平日里二十四小时都舍不得摘的手表。
那孩子手腕上并排列着六道颜色明显浅于肤色的细长刀疤,大抵是因为色素减退的关系,瘢痕处皮肤看起来近似于白色。它们如同一根根镶嵌在皮肤上的白烛芯,又如同一条条奔赴死亡之路的铁轨。樊静摘下自己的手表将手腕放在童原手腕旁边,两个人手腕上各自探出的白色触角如蔓藤般纠缠在一起。
樊静手腕上也生着六条奔赴死亡之路的铁轨,两条属于童年时期,两条属于少年时期,两条属于青年时期。年幼时出生在教师之家的樊静常常让身边不知情的同学们很是羡慕,老师是家长在他们眼里仿若是一件很光荣的事情,樊静却时常反过来羡慕那些家长不是老师的孩童。
母亲钱书遇在金水镇支教时认识了家境一般的美术教师樊雄,外公外婆不同意她们的婚事,母亲便与外公外婆断绝了联系。母亲婚后曾经抱着三个月大的樊静回过一次钱家,她认为这个生得如此周正可爱的小小婴孩一定能博得父母的极度宠爱,毕竟她的父母平时很偏爱堂妹家的一对小女孩。
钱书遇怀揣着与父母修复关系的美好愿望兴冲冲地回到钱家,外公外婆却毫不留情地把忤逆父母的女儿赶出家门。他们说钱书遇这样不孝顺的逆女根本教不出来什么好孩子,所以这个逆女生下的孩子他们钱家自然也不认。
钱书遇自那以后一辈子都没有再回钱家,她心里始终憋着一口气,她要变得优秀,她要变成青城乃至全国最优秀的人民教师,她的女儿则要变成青城乃至全国最优秀的孩童。
钱书遇就是要尽心竭力做给父母看,她既能经营好自己的小家,又能把两个人生下的孩子教育得十分优秀,她想向父母证明当初决定嫁给樊雄是一个极其明智的选择。
樊静打出生那天就活成了一根过于紧绷的琴弦,钱书遇认为女儿应该赢在起跑线,那是当年流传在许多家长当中的口号。钱书遇给樊静安排了密集的补课以及各种兴趣班,文化课艺术课两手抓,樊静上小学的时候因为一天只能睡四个小时导致十岁之前一直无法长高。
钱书遇是个向来都不会动手打孩子的母亲,她的教养绝不允许家庭里出现一丝一毫暴力行为,那是目不识丁的粗人才会做的傻事。钱书遇自有一套教育孩子的“绝佳”方式,她会在樊家家庭聚会上把英语仅扣了两分,数学得到满分的樊静叫到身前一句紧接着一句厉声训斥。
“樊静,你是不是考班里第一名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你才年级第三,我认为你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你比年纪第一名、第二名缺胳膊少腿吗?不缺,你只是比她们还缺点努力,人家学得比你多,睡得比你少,人家上课之前预习得好,课堂上自然吸收得快,你得学会取长补短……”
“今天我当着樊家人的面说你就是为了给你敲一个警钟,你要记住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永远有人比你更优秀,永远有人比你更努力。”
“你这次数学和前几次一样打了满分确实表现不错,但是这根本不值得骄傲,你本来就应该做到满分,你要知道打满分原本就是学生的份内之事,你们这帮孩子整天除了学习什么也不用做,衣食住行都是家长为你们操心……”
“樊静,我看你刚才和堂姐说话的时候笑得挺开心啊,是不是在炫耀自己的成绩?如果因为连续考了几次第一名而沾沾自喜,那只能说明你这个孩子思想存在严重的问题,别吃饭了,站起来!双手背到身后,我三天不收拾你就飘飘然!”
“老师说你在昨天的小提琴课上打瞌睡,你还有良心吗?你知道你上一节小提琴课妈妈要为你支付多少学费吗?你知道爸爸妈妈每天口干舌燥地给学生们讲课是为了培养谁吗?你知道妈妈为了让你过得舒服连水果和护肤品都舍不得给自己买吗?”
“妈妈可是从小在富人家长大,我要不是为了你怎么会遭这种罪,你对长辈难道就没有一点感恩之心吗?你知道我为了把你培养成优秀的孩子吃了多少苦吗?你知道我正在为你忍受一种多么疲惫的生活吗?”
樊家的叔伯婶母和樊静的兄弟姐妹们原本还在饭桌上开开心心吃饭,钱书遇一旦训斥樊静大家便默契地交换眼神不再吭声,大家一开始还会苦口婆心地劝,后来才发现越是劝说钱书遇越像是被打了鸡血,越训越激动,越训越亢奋。
钱书遇每次都能凭一己之力毁掉樊家的整个饭局,叔伯婶母们聚在一起吃不安生饭,那些成绩远远不如樊静的兄弟姐妹们看到她拿到这么高的分数还被训斥,每个人心里都有一种异样的感觉,钱书遇口中的那些责骂仿佛她们也脱不了干系。
樊静觉得自己那脆弱的自尊在姐妹兄弟面前碎了一地,她直到长大后也不想再与兄弟姐妹们恢复联系,兄弟姐妹们都很礼貌和善,问题在于她,她不想忆起那个所有人都在餐桌前坐着享用美食,她一个人双手背在身后低着头被母亲呵斥的场面。
母亲身旁的那个位置于樊静而言是一张永恒的被告席,而母亲活着的时候一直都坐在高高在上的审判席审视樊静,樊静讨厌被母亲拿着放大镜照遍全身,那种挑剔的目光三十几年以来每一分每一秒都黏在樊静背后。
樊家人长此以往都受够了这种在热闹场合里频繁被钱书遇扫兴的局面,每个月两次的家庭聚餐被叔伯婶母们找借口取消。樊家人不再聚会,钱书遇只好遗憾地另寻舞台,她的新舞台是每一个人多的地方,钱书遇当着辅导班同学们的面,当着家长会家长们的面,当着餐厅顾客们的面,当着公交车乘客们的面,当着学校同事们的面,当着小区邻居们的面……随时随地威风凛凛地拍下惊堂木当众对樊静开庭审判。
樊静十一岁那年在重压之下开始了所谓的叛逆,大抵是因为偷偷读了哲学和心理学书籍的关系,她学会了换一种方式思考生活中发生的事情。樊静发现,即便打了满分母亲仍然能找到各种理由当众羞辱自己,两人之间出问题的绝对不止是永远也无法让母亲满意的女儿。樊静还发现,钱书遇的严苛要求不仅仅是为了让她有个很好的未来,除此之外,母亲还对她这个女儿抱有某种近似乎变态的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