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原近来工作越来越繁忙,经常加班到晚上十点以后,每天十一点左右到家的时候樊静老师大多都已经入睡,自打祖律入职浅唐超市之后,大家的作息时间就自然而然地分成三个轨道。
每天按时早起吃饭上班的只有樊静和童原,饭后樊静前往青城大学上班,童原前往方向相反的青城船舶研究所,祖律通常在樊静与童原出发一阵子后才到家,等祖律收拾完躺到床上进入睡眠又轮到阿蛮起床的时间。
“大家辛苦了,明天见。”
“不是周一见吗?”
“明天上午十点是白喆的婚礼。”
“瞧我这脑子。”
“阿原加班加傻啦。”
童原告别同事们回到家中已是夜里十一点半,祖律已经前往浅唐超市上夜班,阿蛮早就刷着各种整容机构的营销视频睡着,樊静的车没有像以往那样停在车库,她们的房间亦没有像往日那般亮着灯。童原掏出手机拨打樊静老师的电话,话筒里传来了关机提示音,她便披着件外套坐在门廊等待樊静老师归来。
大抵凌晨两点左右不远处有车灯亮起,童原预感是樊静老师迅速起身回到房间,她打开公文包取出笔记本电脑放在写字桌面,假装正在继续研究所里尚未完成的工作。
“你还没睡?”樊静老师将一捧散发出幽淡绵长香气的百合花随手摆放在写字桌边角。
“我才做完手头的工作,正准备关电脑休息呢。”童原偷偷看了一眼那束摆在桌角的百合花,她感到一抹如蜘蛛沿着脊背攀爬的不安正在缓缓向四肢扩散。
“那你先去洗澡吧,洗完澡早点睡,明天休息日晚点起床。”
“明天上午十点得去参加白喆的婚礼。”
“白喆……那个很照顾你的同事姐姐?”
“是她。”童原仿佛没事一般合上笔记本电脑走进浴室。
童原洗完澡出来见樊静正在写字桌前一边哼着歌一边把百合花依次置入花瓶,她凝神调整每一支花的位置,一会挪开,一会扶正,每隔一会儿便双手抱在胸前后退一步仔细地端详,童原很少能见到她对一件事物生出如此的兴致。
“老师很喜欢百合花吗?”童原双手撑着床垫坐在床边看樊静耐心地摆弄那束百合花。
“没有特别喜欢,也没有特别讨厌,庄警官吃饭时送的,我顺便就带了回来。”樊静语气淡淡地应了一句,她显然还在沉浸于插花的松弛与惬意。
“庄警官,您和庄警官又见面了吗?”庄警官,又是庄警官,童原好想把送花的人和那束花一起扔进垃圾桶,她好想用鞋底把那些柔弱的白色花瓣全部碾碎。
“她回青城看父母,我们约了下班时间见面。”樊静言语间摘掉一片被包装纸边缘蹂躏得皱巴巴的花瓣。
“下班五六点直到凌晨两点?”童原手指用力扣进床单,掌心沁出来一层细汗。
“不可以吗?”樊静察觉到童原语气不对停止手上的动作直起身严肃地看着童原。
“咱们……咱们家的宵禁是十二点,您当年亲自定下的规矩。”童原绞尽脑汁才想出一个可以暂时用来搪塞樊静的理由。
“那我现在宣布宵禁取消,你们现在最小的孩子也已经二十岁,今天开始大家爱几点回家就几点回家。”樊静看向童原的眼神里带着些许气恼,些许埋怨,些许责怪,她已经不止一次明确过自己不喜欢被小孩子管束,童原依旧我行我素地时不时触碰她的底线。
“那您也违反了宵禁。”童原低下头小声反驳。
“谁给你管我的权利,我是不是很早就告诉过你,小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你不记得因为阻止我吸烟被我在车上数落的事情了吗?”樊静一只手提起花瓶瓶颈将全部倾斜到一块儿的百合花送到露台。
童原身体面对墙壁扯起被子把头蒙住,樊静老师今天一定不想看到她这张令人厌恶的面孔,浴室里隔一会儿传来哗啦哗啦的花洒流水声响。樊静老师吹干头发来到床边向下拽了拽童原头上的被子,童原躺在床上假装睡着,樊静老师依旧像平时那样把手搭在童原后背,如此一来,如果夜里再发生梦游她便能第一时间感知。
童原每逢这种时候都会感觉自己当真变成了一段浮木,不是她在托住樊静老师,而是樊静老师在托住她,那只停留在后背上的手掌让童原渐渐沉入如泥沼一般的梦境。
她有时会梦见樊静老师与自己在一望无尽的海面漂流,有时会梦到孔美善穿着红裙子和戴云舒一起穿梭在云朵之间跳舞,有时会梦到童金虎把孔美善逼到墙角揪着头发扇她的耳光,一下又一下,如同孔美善扇在她脸上的耳光,一下又一下,有时会梦到不是孔美善对童金虎挥起了铁锤,而是童金虎扬起铁锤要置孔美善于死地。
“妈妈!”童原哭喊着从令人窒息的可怖梦境之中惊醒。
“阿原,别怕。”樊静把童原向怀里带了带,童原转过身把头埋在樊静的颈窝,她不自觉流出的眼泪隔着衣料打湿了樊静皮肤。
童原缓了许久才意识到自己不再是金水镇家中那个九岁的阴郁孩童,她如今已经是即将迈入二十四岁的青年,二十四岁的青年或许不该在任何人面前暴露出不堪一击的脆弱本相。
樊静老师的陪伴让童原在日常生活中很少会主动想起孔美善,可是她无法控制梦境,童原现在几乎不做那种孔美善扯着脖子将她往墙上撞的噩梦,她头上的伤口早已经长好,梦游已经很久没有发生,然而孔美善依旧会在梦里拿烟头烫她,扇她的耳光,逼她跳海还祖诗的命,质问她为什么还不死……
童原每次从梦中惊醒都会在樊静老师那里得到一个温暖怀抱,那份温存会让童原一瞬之间安心,童原借着窗棂头进来的月光看她垂落的碎发,看她的眉眼,看她的嘴唇。童原忽然很想亲一亲她面颊,亲一亲她的额头,亲亲她看起来很柔软的双唇。
那份对樊静身体的渴望让她在宁静的夜里感到无比绝望,她不明白自己为何这样贪婪,贪婪到一个人对自己好,她便想将之据为己有。那种熟悉的罪孽感再一次向巨浪一样将童原吞噬,两个人明明已经全部知晓彼此没有血缘关系,童原还是无法摆脱那种如同枷锁一般的背德感。
樊静早已经不是童原的老师,亦不是她真正意义上的家长,她们两个人之间其实并没有什么来自外界的阻碍,童原不明白为什么会觉得自己那压抑许久的爱像是对樊静的一种冒犯,一种逾矩,一种亵渎,如同正在一意孤行地犯下某种滔天大罪。
童原潜意识里很怕如果冒然掀开那层薄纱会落得和小律一样的下场,被嫌弃,被斥责,被拒绝,两人自此心存芥蒂再也无法恢复从前的相处,如果一时冲动,如果不计后果,她恐怕连以后和樊静老师再同睡一张床都会成为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