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蛮左边墙角,小律右边墙角,罚站一个小时,一个小时过后来书房找我谈话。”樊静俯下身来仔细查看柳姨腿上的伤情。
“樊小姐,没关系,孩子们也不是故意,现在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柳姨见樊静发脾气连忙替阿蛮和小律求情。
“我今天罚她们两个不止因为你受伤,另外还有一些别的原因,柳姨,我先送你回房休息吧。”樊静执意把一瘸一拐的柳姨送回房间,童原随后提来家庭医药箱帮柳姨处理擦伤。
樊静倚着沙发凝视两个孩子在墙角站得规规矩矩的背影,她又想到了三年前的那场梦,白芍药在梦里无比认真地交代樊静,你要替我看住祖律那头小野马,我把尼龙缰绳交给你了……小野马的缰绳如今确实也该紧一紧了。
樊静知道眼前这种程度的惩罚对于两个孩子根本不算什么,她们都曾经历过来自家中父亲的暴力对待,然而这已经是樊静所能使用的最严厉的方式,她讨厌做一个在孩子们面前滥用师长权威的大人。
今年二十八岁的她经常会为如何管教这两个来自金水镇的孩童而犯难,如果想要和她们以朋友的方式相处明显不现实,阿蛮本来做事就缺乏边界感,祖律情绪缺乏中间值,她们都需要来自家长的教导与管束,然而这个家中却根本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家长,唯有樊静这个曾经就职于金水一中的语文教师。
“老师,我累了,我不想站了……”阿蛮像只讨好人的小猫咪似的摇晃着肩膀对樊静撒娇。
“阿蛮,转过身去,站好,第一次求情加十五分钟。”樊静言语间抬手看了一眼表盘上的时间。
“可是我……我腿好酸,我的脚也好疼,老师,你减少半个小时好不好,求求你……”阿蛮置樊静的厉声警告于不顾夹着嗓子哼哼唧唧。
“第二次求情加半个小时,如果你再耍赖,罚站时间还会相应增加……”樊静向来不喜欢在这种时候听到孩子们讨价还价。
“啊?又加半小时!为什么啊老师,你今天怎么这么凶巴巴,我好害怕……”阿蛮仿佛崩溃了似的哇地一声哭出了声音。
“你今天两次动手打小律的时候就应该想到这个结果,这几年以来我对你们说过不下一百次,遇事好好沟通,不许轻易动手,不能在公共场所大声争吵,会影响到别人,为什么这些简单道理要让我耳提面命,一讲再讲?”樊静带着怒意啪地一声拍了下茶几桌面,茶杯随着她的动作哗啦一声滑落地面,杯身眨眼散落成一片片边缘尖锐的碎片。
阿蛮见樊静老师当真动怒乖乖挺直脊背站在墙角不敢吭声,她很擅长看旁人脸色。通常大人们动手摔东西都是疾风骤雨的前兆。阿蛮担心继续不管不顾地撒娇耍赖会被樊静一狠心赶出家门,毕竟她和小律对于樊静而言只是白芍药的遗留物品,这份关系可浓可淡,可以无限延续,也可以随时结束。
阿蛮当然知道罚站一个小时的惩罚方式其实相当温和,温和得甚至让她觉得像是被樊静施舍以一种别样的关怀,她确实站得累了,她也确实双腿发酸,但是比起这些,她更想趁着这个机会向石块一样的樊静老师撒撒娇,过过瘾,阿蛮希望樊静老师能像芍药老师那样温暖而又踏实地抱抱她,哄哄她,逗逗她,她想做回六岁之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孩子……
阿蛮六岁那年母亲常盼和镇上的泥瓦匠一起私奔,那以后只要父亲不出海,她的身上就一直青一块紫一块。阿蛮在母亲离开之后就再也没做过小孩,她六岁那年小小的身体就已经代替妈妈变成了女人。
浅唐学校的老师同学们近两年都夸赞阿蛮出落得越发漂亮,阿蛮自己心里比谁都清楚,那副看似般般入画的外表只不过是一巨早已经被魔鬼啃噬一干二净的空壳,空壳内里千疮百孔,腐朽不堪,摇摇欲坠。
阿蛮从来都不相信自己这辈子会得到幸福,芍药老师、小律、樊静于她而言都是过客,这个世界根本没有人能一辈子永远陪伴另外一个人,也没有人能在意志萎靡下坠的时候伸手将她稳稳接住。
阿蛮不知道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很多时候,她需要用精致的食物和好看的物品来讨自己的欢心,一块美味的奶油蛋糕可以让她拥有延续三天生命的力气,一条漂亮的长裙可以让她一个星期不想寻死。
阿蛮一直都用这种最简单也最原始的方式哄骗自己活下去,从六岁一直哄骗到十五岁。阿蛮自己是自己的姐姐,阿蛮自己是自己的母亲,阿满自己假扮家人痛苦而又艰难地抚育自己,她无疑是金水镇乃至青城最尽职尽责的演员。
她渴望像燃烧一般炽烈滚烫的爱,唯有燃成灰烬才能让她感受到自身的存在,而这些复杂的内心感受拧巴的小律永远都不会明白,小律还是一个没长大的小孩子,那个家伙只是表面看起来很成熟很稳重,她无法带来炙热,无法带来滚烫,无法带来安全。
童原半跪在地上清理家中四处崩溅的茶杯碎片,樊静见这情形突然想起母亲发怒的时候也喜欢拍桌子,摔东西,血缘果然是世间最可怕的诅咒,她竟然在不知不觉间开始延续母亲歇斯底里的行为方式。
“老师,我们去院外散散步吧。”童原将地面最后一点点茶杯碎片全部倒进垃圾桶。
“你去穿件外套,我们一起出去。”樊静打量一眼分别站在墙角的两个孩子从沙发上起身。
风清月朗,暮色四合,院外的白蜡树林积了厚厚一层落叶,鞋底踩上去发出沙沙的声响,时不时有一片落叶顽皮地坠入衣领,裹上裤脚。
“老师,你要不抽一支烟吧。”童原自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只打火机和一盒尚未拆封的香烟。
“烟?我没收了,童原,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背着我吸烟的呢?”樊静接过童原递过来的打火机和香烟揣进口袋。
“别误会,老师,我并没有吸烟,我只是记得从前你每次心情烦闷的时候总是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吸烟,所以我才想着是不是吸烟能让您快乐一点?”童原连忙红着一张脸向樊静解释。
“那就好,现在我已经把烟戒掉了,吸烟并不会让我快乐。”樊静指头把玩着口袋里的火机与香烟。
“我小的时候还向您讨过烟抽呢,您还记得吗?”童原试探着问身旁神情渐渐放松的樊静。
“记得,你十四岁那年问我,老师,我可以抽一根烟吗?我回答说,不可以,抽烟对身体不好。然后你就反问我,既然对身体不好,老师为什么要抽?我接着就把你劈头盖脸地数落了一顿。”樊静思忖片刻向童原重复两人当年的对话,继而又道,“有时候想想小孩子也蛮可怜,不知道哪句话会惹到大人。”
“后来我埋葬孔美善的那天,又跟您要了一次烟,那次您真的给我了,我抽了一口被呛得不行,您告诉我,既然不好抽,以后就别抽了。”童原脑海中又浮现四年之前那个晦暗的阴天。
“你知道我后来为什么戒烟吗?”樊静转过身问深陷于旧日回忆的童原。
“为什么?”童原好奇地盯着樊静的眼眸。
“因为你每次看见我拿出烟身体都会不自觉发抖,我觉得既然我们现在住在同一个家里,我就不应该让香烟这个东西在家中出现,但是我有一点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你那么惧怕香烟当年却还是执意向我讨烟抽。”樊静借着这个机会问出埋藏在心中已久的疑问。
“因为溺过水,所以要学会游泳,因为坠落过悬崖,所以要学会攀爬,因为怕黑,所以要适应黑暗,因为一看到香烟就会想到与孔美善有关的旧回忆,所以才想与老师制造一段与香烟有关的新回忆。”童原对樊静讲出她年少时候两次开口讨烟抽的理由。
“那么回忆制造成功了吗,新回忆是否成功地将旧回忆取代?”樊静停下脚步等待童原口中的答案。
“当然取代成功了,或许发抖已经成为无法控制的身体记忆,但我每一次再看到香烟的时候,想起的都是老师在车上劈头盖脸地骂我,我红着脸揪起T恤衣领遮住半张脸,恨不得找个地缝钻……如果关于香烟的记忆再温馨一点就好了。”童原话到末尾露出难得一见的明亮笑容。
“当时一定很委屈吧,真是个小可怜,下次不会骂你了。”樊静伸手拍拍童原的脸,随后又如同自语般感叹,“你长大了真好,我不再总是觉得孤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