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原一脸担忧地望着身前面色如纸的樊静,白芍药那句话委实太重了,重得像是敲击在心房上的一双鼓槌,她不知道樊静是否足够坚强,坚强到能承受得住来自密友的打击。
樊静一路沉默地载着童原来到金水镇海边,两个人如同老友般肩并肩坐在桥头一起吹海风,一起看夕阳映照之下火红的落日。樊静凝神看落日,童原用余光偷看她,她好似已经融入金水镇的海景。
童原在过去这两年里一直都是个鬼鬼祟祟的偷窥者,她每天都脚踏礁石手举望远镜站在远处偷偷看她,樊静融入落日余晖之下的身影是那样沉静,一如她的名字。
如今童原终于有机会顺理成章地陪伴在樊静身旁,她也成为了海景的一部分。童原本以为自己会因此欢呼雀跃,然而她现在心中有的只是对樊静的担心。
“你偶尔会觉得自己是个罪孽吗?”樊静问出这句话的时候目光依旧盯着天边的晚霞。
“我……无时不刻……都觉得自己有罪。”童原低垂下头盯着脚下碧波荡漾的海面,她的心仿佛是一艘被狂风巨浪吞噬的轮船。
“我也是。”樊静仿若自语一般回答,“我常常会想,如果我当初不告诉母亲会怎么样?如果我替父亲保守住秘密,那么是不是大家都不会死?是我亲手在死神的笔记本上写下了父母的名字,还牵连了一个无辜的孩子。三个人,三条命,好重,罪孽好重……”
“那是你母亲的个人选择,并不是你的过错。”童原那一瞬发现言语是那样的苍白无力,她无论说些什么都无法令樊静的痛苦减少半分。
“我永远都不会宽恕自己,永远……永远……”金水镇咸涩的海风沿着领口钻进她的衣衫。
童原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答陷入旧日回忆的樊静,她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樊静的身影隐入堪堪浓稠的夜幕,而她却无力穿透夜幕伸手搭救。
那种如影随形的负罪感童原又何尝没有,如果母亲孔美善当年没有和樊雄不知廉耻地搅在一起,樊静就不会在偶然之间发现那个成年人之间的秘密,如果樊静没有发现那个龌龊的秘密就不会回家告知母亲,那样后来的一切就都不会发生。
童原就是孔美善与樊雄这段见不得人关系的罪恶产物,她是肮脏与背叛的最直接物证。童原深知自己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天大的谬误,她原本应该在三岁那年跟随樊静父母一起坠入深海,那才是她身为孔美善女儿应有的结局。
“你知道我十几岁的时候会怎样对待自己吗?”樊静转过头一脸平静地望着童原。
“会怎样对待?”童原心中不知为何生出一阵忐忑。
“我会一边抽自己耳光一边质问自己,为什么要多嘴,为什么要告密,为什么要那么自以为正义?”樊静终于对童原讲出她隐匿在心中已久的晦暗秘密。
“老师,你也……”童原这才明白樊静先前为什么那么肯定地说她们不是异类,是同类,原来如此。
童原无比喜欢面前对自己倾吐惆怅的樊静,她看起来不再像是一尊冷硬的雕像,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类,如果有可能的话,童原想像今天这样倾听一辈子,她想留在樊静身边做一名忠诚的守护者。
想做她的守护者,那是童原第一次见到樊静时心中生出的理想,只是那时,她冷静又疏离,如同天上的月亮那般遥不可及。
那晚童原帮樊静搬走了她留在旅馆里的几箱行李,两个人回到家一起打扫房间,一起挪家具,一起挂衣服,一起换床单,仿若开启一段全新旅程,童原好似又回到两人在青城那段彼此陪伴的时光。
“老师,我空出了一行书架,您的书可以摆在上面。”童原手里拿着小抹布将空出来的书架里里外外细细擦拭了一遍。
“童原,你怎么会有这么多船舶方面的书籍?”樊静一边摆放抱在怀里的书籍一边问童原。
“我爷爷以前是一名船舶修理员,这些书里面有一半来自爷爷收藏,另外一半来自繁荣书店,老板娘见我每次去都找这方面的书,就嘱咐老板留心帮我四下搜集。”童原目光落在书架上那几排船舶相关书籍,她为了买这些书不得不在身体疯长的时候饿着肚子省下午饭钱。
童原爷爷奶奶尚在人世的那些时日,每逢放暑假父母就会把她送到这所紧邻街面的三间平房,她在这里不必每天被孔美善逼着写作文,不必被责骂,不必被打耳光,不必被烫烟疤,爷爷奶奶对她这个唯一的孙女极尽宠爱。
童原总是近似乎痴迷地翻阅书架上爷爷的各种专业书籍,那些旁人看起来很枯燥的船舶知识在童原脑中如同可以触碰一般分外明晰立体,她可以轻易地看着图纸在脑海中构建出一艘任由她拆解、组装、调试、检测、维修的轮船,她可以在脑海中随意前往轮船的任何一个角落。
爷爷见童原对船舶知识很是痴迷便拿出所有业余时间对宝贝孙女倾囊相授,爷爷原本想把儿子培养成一名船舶修理员,奈何儿子对修船这个营生没有半点兴趣,他更想和朋友们一样做个与海为伍的渔民,他喜欢大自然,喜欢更广阔的天地。
金水镇的渔船几百年来不允许任何女性踏足,爷爷便想办法领她去拆船厂大饱眼福,那里不仅有渔船,还有邮轮、客船、散货船、工程船。奶奶会在出发前用点心和水填满爷爷的背包,童原每次都能在那里从早到晚呆上一整天。
爷爷时常会出各种刁钻的题目来考验童原,她几乎每一次都可以及时指出故障并提出相应解决方式。十一岁那年,她已经掌握了爷爷毕生所学的全部知识,十二岁那年,爷爷没在家的时候有人上门求助,童原用口头指导的方式成功帮那位渔民解决了燃眉之急。
爷爷去世之后,金水镇的渔民时不时地请童原帮忙口头指出船只故障,那帮人仍旧不许女人登渔船,即便是屡次协助解决关键问题的恩人,童原唯有在听他们口头描述一番后做出相应猜测。
大抵是爷爷维修经验实在太丰富,又或者是童原在这方面极其幸运,她几乎每一次都能把问题找准,镇上那帮男人开始传言童原是金水海母在人间的使者,大家都在私下里说童原根本不懂得修船,而是通灵开了天眼。
……
“我周末有空也经常去逛繁荣书店,他们家不只有新书可以选,还有旧书可以淘,说来也巧,我就是在那里买来你的这本诗集。”樊静彼时手中恰好拿着童原那本白色封皮诗集。
“那不是我的诗集,只不过是收录我写的一首诗而已。”童原言语间面颊浮上一抹浅红,随后又道,“我时常觉得那首诗之所以能发表,很有可能是我母亲贿赂了出版社,或者是出版社的编辑单纯觉得我母亲很可怜。”
“为什么要这样讲?”樊静停止手上摆放书籍的动作问童原。
“那段时间她突然变得很疯狂,她将我写的诗用稿纸誊抄了许多份,一部分贴在墙面,另一部分寄去投稿。她几乎投遍了世面所有的诗歌刊物、报纸、杂志和出版社,每一封投稿里她都附上一封自己写的亲笔信。
她在信中向乞讨一样恳求编辑给她年仅九岁的‘天才’女儿一个机会,她对那些人言之凿凿地说写诗就是我的天命,那个时候的孔美善活像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疯子。
我还记得当时有一个诗歌刊物编辑给她回了一封信,编辑在信里问她,你知道骆宾王写出《咏鹅》的时候年仅七岁吗,你知道寇准写出《咏华山》的时候年仅八岁吗?
你女儿写出的东西在我看来就是一滩既不是诗歌又不是歌词的畸形产物,龙生龙凤生凤,你这种平庸家长就请别再做虚妄至极的春秋大梦了。”童原不禁又回想起来母亲陷入疯魔状态的那段时光。
“所以你长大后才对写作文感到很反感,对不对?每次写作文的时候都会令你想到那段往事。”樊静忽然弄明白童原每次考试抗拒写作文的关键。
“嗯。”童原下意识地隔着衣料抚摸一下布满烟疤的丑陋后背。
那天童原并没有对樊静诉说母亲具体用怎样的方式来逼迫自己,她不喜欢袒露脆弱,那种感觉好像是伸出双手跪在樊静面前乞讨,她永远不会选择用这种方式获得樊静怜悯,永远不会,即便她也时常渴望一个关切的眼神,一下温柔的抚摸,一个温暖的怀抱。
“好的,老师知道了,下次月考我允许你作文空白,作文打零分没关系,不是第一名也没关系……写不出诗也没关系……我命令你松缓一下心中那根紧绷的弦,张弛有度才是最好的状态。”樊静很庆幸终于找到童原的问题所在。
“真的可以吗,老师?”童原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真的可以。”樊静伸手拍了拍童原的面颊。
童原觉得自己陈年的伤口正在长出新的血肉,原来她可以不写作文,也可以不做第一,原来写不出好词句不仅被允许,还会被对方怜爱地拍拍面颊。
“期中考试不写作文也可以吗?”
“可以。”
“期末考试不写作文也可以吗?”
“可以。”
“难道高考不写作文也可以?”
“可以,你拥有自由选择的权利。”
樊静放下手中书本耐心地回答童原的一连串追问,她在这同时也想告诉年幼的自己,听着,你不必凡事第一,舞蹈不获奖也可以,书法不标准也可以,小提琴拉走音也没关系,你不必非得成为妈妈眼中的那个模范孩童,你可以肆意做你自己,你拥有自由选择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