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律从未想到芍药老师在婚姻之中会如此痛楚,两个月之前,白芍药还一本正经地教育她,小律,婚姻不能一概而论,就像咱们金水镇不全都是好人,也不全都是坏人。
现在看来芍药老师的丈夫和镇上其他男人也没有什么不同,祖律原来总是纳闷,为什么满身书香气的妈妈会嫁给一身鱼腥味儿的爸爸,现在才终于知道妈妈当初或许也和芍药老师一样别无选择。
那个年代的金水镇根本容不下喜欢同性的女性和独身女性,现在的金水镇依旧容不下这样不顺从的女性,除非你能忍受指指点点,忍受众叛亲离,除非你能彻底置父母颜面于不顾,除非你能接受别人骂你自私鬼、老处女,灭绝师太。
祖律年幼不懂事的时候也曾跟着别人骂过镇上的独身女性,男孩子会向她们扔石块,女孩子会向她们吐口水,叔叔们逮到她们就是一顿说教,阿姨们逮到她们就是一通规劝,那时祖律单纯地以为被大多数谴责的一定是坏人。
戴云舒知道这件事后把年幼的祖律抱在怀里和风细雨讲道理,她告诉祖律,小律,你可以骂贪官污吏,你可以骂罪犯小偷,但你绝对不可以骂因为主动选择单身被社会孤立的女性,她们不是坏人,她们没有犯罪,她们不应当承受骂名。
祖律当时还不能完全理解妈妈话语当中所表达的含义,她只是依稀明白自己错怪了人,那些独身女性并非像人们口中那样十恶不赦,她们不应该因为不嫁人被众人视为妖怪,更不应该因为不嫁人受到他人不公平对待。
大抵谁也不想在群体当中活成惹眼的异类,祖律的妈妈最后选择了屈从,童原的妈妈也选择了屈从,十四年后,芍药老师和镇上其他女孩迫于无奈也做出了同样的选择,祖律却觉得她们所选的似乎是一条更加艰难的路。
祖律作为父母婚姻见证者比谁都清楚烂掉的婚姻是什么模样,她刚有记忆的时候,父母关系还很和谐,祖大鹏觉得娶了个诗人老婆回家着实很荣耀,那时祖大鹏对戴云舒很是珍惜,舍不得她风吹日晒,舍不得她洗衣做饭。
祖律再长大一点点,祖大鹏开始埋怨写诗赚不了几个钱还浪费做家务的时间,埋怨戴云舒做饭没有邻家阿姨色香味俱全,埋怨戴云舒身子弱力气小干不动重活,埋怨戴云舒肚子不争气生不出儿子。
戴云舒曾在祖律之后怀过一个女孩,她想给祖律生个妹妹,祖家人却异口同声逼她将孩子流掉。戴云舒不流掉孩子祖大鹏就开始打她,祖律曾无数次见到强壮的父亲殴打羸弱的母亲,她每次扑过去都被祖大鹏像拎小鸡仔似的甩到旁边。
祖律七岁那年戴云舒再一次怀孕,那是祖大鹏强迫妈妈结下的恶果,戴云舒这一次怀的是一对双胞胎男孩。祖大鹏得知喜讯又重新把戴云舒捧上了天,他开始像婚姻伊始那样悉心对待妻子,他让妻子每天躺在床上安心养胎,他不允许妻子再为他洗衣做饭,祖家一切仿佛回到两个人当初结婚那年。
“小律,妈妈可以逃走吗?”戴云舒有一天躺在床上问正在埋头写作业的祖律。
“可以,妈妈,你可以逃到任何你想逃的地方。”祖律知道妈妈早已经对祖大鹏寒了心。
“可是妈妈没有办法带小律一起。”戴云舒泪眼婆娑地摩挲祖律头顶。
“妈妈,我保证会照顾好自己,我会健健康康长大,你不必为我担心,我保证长大之后会成为很好很好的人……”祖律守在床头对妈妈承诺,她不想成为妈妈通往自由之路的阻碍。
“乖小律,妈妈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你,如果有下辈子我一定做个好妈妈。”戴云舒成串的眼泪滴滴答答打湿床单。
“你已经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了,不是你不好,是祖大鹏太坏。”祖律踮起脚尖为妈妈擦拭眼泪,妈妈或许不知道,她的孩子愿意为她奉献一切。
祖律第二天清早醒来时戴云舒已不见人影,她窝在墙角哭了一会儿擦干了眼泪,祖律一边洗脸一边安慰自己,妈妈走了是好事,妈妈再也不会被祖大鹏逼迫生男孩,妈妈再也不会挨祖大鹏的拳打脚踢。祖大鹏去县城办事得后天才能归来,祖律在这之前要替妈妈守好秘密,秘密保守得越久,妈妈就能走得越远。
祖律希望妈妈这辈子永远都不要返回金水镇,可是戴云舒第二天晚上还是一脸疲惫地回到家里,祖律惊讶地发现妈妈的腹部已经重新归于平坦,她知道祖大鹏一定不会轻易放过妈妈,妈妈肚子里那两个小东西可是他的命。
“妈妈,你现在就动身吧,你这次争取跑远一点别再回来,妈妈,你别再拖延,祖大鹏万一提前回家可怎么办?”祖律拼命劝妈妈别放弃那条光明就在眼前的出走之路。
“好的,小律,妈妈稍后就动身,妈妈这次不拖延,妈妈会拼尽全力能跑多远就跑多远,妈妈会跑到一个他永远也抓不到我的地方,但是你得在出发之前为我做一件事。”戴云舒从衣袋里掏出两百元纸币递给祖律。
“妈妈,为什么要买这么多东西?”祖律站在写字桌边看着妈妈在稿纸背后列下长长一条购物清单。
“我在逃跑的路上会用到这些,你一定要帮妈妈买齐。”戴云舒撕下购物清单一本正经地交给祖律。
“妈妈放心,我一定为你办到。”祖律挺直腰板对妈妈行了个军礼。
“小律,辛苦了,妈妈爱你。”戴云舒推开窗户目送祖律一溜烟地飞奔向金水街。
那天祖律跑了好些地方才帮妈妈买齐购物清单上列出的全部物品,五包饼干、两双袜子、一双手套、手电筒、纱布、止痛药……等她拎着大包小包回家却看见妈妈直挺挺吊在房梁,红色裙摆随着咸涩海风在半空来回摆荡,写字桌上面摆着一封仅有几行字的简短遗书。
“祖大鹏,孩子我打掉了,你罪恶的血缘不应该向下延续。好好对小律,从今天起你是人,我是鬼,如果小律过得不好,我会找你索命。”
祖大鹏丧妻之后每天都抱着酒瓶喝得醉醺醺,大抵是因为妈妈遗书中的那段言语,祖大鹏再也不敢像从前那样指使小律做这做那,那个男人每当望向祖律浑浊的眼眸之中总是流露出深深的恐惧。
祖律八岁那年,祖大鹏拜托媒人给自己介绍女人准备再婚,金水海母在喜事之前及时带走了他,他和镇上十几个渔民一起命丧深海。祖律并未因父亲去世感到任何难过,她只恨自己为什么不早一些长大,长大到足以保护妈妈,她只恨金水海母为什么不早一些带走祖大鹏,早在他们婚姻彻底烂掉之前。
芍药老师当下正在走的仿佛是和妈妈一样的路,唯一不同的是,芍药老师的婚姻一开始就已经坏掉根茎,它的腐烂进度只会更快。
“我能怎么办呢,我能怎么办呢……”
那晚芍药老师嘴里总是在来来回回重复这个问句,祖律恍然间仿佛看到四年之前走头无路的妈妈,她总是在想,如果妈妈当初没结婚也没生下她就好了,如果妈妈当年义无反顾逃离这个荒芜小镇就好了,金水镇那阵名为“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海风像刀子一样会杀人。
庄宁警官在阿蛮恢复清醒当晚详细地给她做了一份笔录,她的同事第二天在酒店里抓到了那两个醉鬼。庄宁在送她们回家的路上告诉祖律,金水镇未来要走商业化路线,现在已经陆续有外地商贩进驻抢占先机,今年游客人数要比往年多上好几十倍。金水派出所近期分配进来好几位陌生面孔的警察,她只是其中之一。
“庄警官,你们也会和掉渣饼一样凡事活稀泥吗?”祖律到家后站在写字桌前的椅子旁问庄警官。
“掉渣饼?”庄宁瞪大眼睛。
“掉渣饼就是你们派出所原来的那个老警官。”祖律对庄宁解释。
“小律,你这样说未免太以偏概全,‘和稀泥’这三个字其实可以用‘事宁人’息来代替,生活中有很多事根本没必要升级到立案处理。”庄宁几年之前就已经对老警官的办案风格有所领会,那个家伙为了提高工作效率和节省精力纵容了许多不应纵容的过错。
“那女人被老婆打,小孩被色鬼欺负……这种事你们也会和稀泥吗?”祖律进一步追问。
“庄宁警官来之前会,庄宁警官来之后绝对不会。”庄宁心里很清楚面前的小孩在担忧什么。
“庄警官,如果你们早来几年就好了,如果你们早来几年,我妈妈就不会死,我也不必……”祖律低下头强忍住哽咽。
“我也很想早几年。”庄宁叹了一口气。
“小律,我们哭一会儿吧。”阿蛮掀开被子从床上坐起身向祖律张开双臂。
“阿蛮,对不起。”祖律走到床边伸手与阿蛮抱在一起。
两个孩子抱着彼此呜呜呜地在房间里放声哭泣,庄宁在那一瞬想到了她曾经的学生,那朵在风言风语之下日渐式微的小花,她也很想回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