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名叫童原的孩子每次考试都是全年组第一名,她门门优秀,唯独语文单科成绩每次都不如其他科目排名高,樊静恰好是她的高中语文老师兼班主任。
每个老师大抵都会十分喜爱班级里成绩最优异的学生,樊静第一次见到童原时却怎么也对她喜欢不起来。那孩子好像是一场潮湿阴雨在世间的化身,初识那年年仅十三岁的她身上时常会带有某种无法言喻的沉重,那种沉重通常是四五十岁中年人身上才会有的附加品。
樊静同一间办公室的英语老师每次考试后都会把课代表叫进办公室,即便课代表只差七八分就满分仍旧会得到一顿训斥,樊静却从不敢因为语文卷子上那篇写得不是很用心的作文找童原来办公室谈话。
樊静高一上半年期中考试成绩发布当天在学校顶楼天台上看见了童原,那孩子当时正在对着语文试卷一边恶狠狠地猛抽自己耳光,一边质问自己为什么语文作文丢了不该丢的分数,樊静一辈子永远都忘不了那个十三岁孩子自罚的场面。
童原家里平时根本没有人过问她的成绩,她却异常苛刻地要求自己,那孩子小小年纪不知为何活得像是个苦行僧,寡言、刻苦、自律、平时总是像和自己有仇似的故意自我为难,恨不得把自己一次又一次往死胡同里推。
樊静在课堂上或是在走廊里每一次与童原目光相撞,她都会感受到一种无形的恐惧,那孩子的眼神仿佛能够洞穿世间一切。樊静根本无法与童原维持对视超过三秒,如果超过三秒,她一定会跌入那孩子如同深渊一般的眼眸,樊静自知无法做她人生命里的太阳,每一次都本能地避开幽暗深渊。
“你们班童原这次期中考试语文作文打多少分?”白芍药放下手中的酒杯一脸好奇地问樊静。
“三十八分。”樊静拄着下巴品味自己打出的这个分数。
“各科成绩公布了吗?”白芍药紧接着又问。
“明天下午。”樊静又想到童原在天台上抽自己耳光的那副画面。
金水镇地方太小,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全部加起来就那么零零星星几所,金水一中由于师资有限,平日里考试规模偏小,依旧采取传统的同班阅卷方式,即老师自己负责批阅自己班级的试卷。
樊静每次批阅童原的语文试卷时内心都会承受一种难捱的撕裂感,作文分数给高了不符合实际,作文分数实事求是,童原又要伤害自己,可是作为一名老师,樊静在现实生活中只能保持客观实事求是,否则对班里其他孩子也不公平。
“我们班祖律是除去语文哪一科都不及格,你们班童原是除去语文哪一科都是全年组第一,两个拧巴孩子在性格方面倒是很相似,至于学习方面……简直天差地别呀……”白芍药一边小口喝酒,一边摇晃着脑袋感叹。
“童原严格地说并不是语文不好,她只是作文写不好,芍药,你知道吗,我有时候甚至觉得她是故意写不好。”樊静从窗外的车水马龙中抽离视线转过头看向白芍药。
“你的意思是?”白芍药一脸困惑。
“你读读看。”樊静把童原近两次考试写的作文发给白芍药。
“你还特意存档一份?”白芍药扬扬眉毛。
“我总是担心自己感觉出错,所以每次都把童原的作文单独存一份,时不时地拿出来重读。”樊静一边说一边翻看手机里专门用来储存童原作文的文件夹。
“我来看看。”同为语文老师的白芍药低头查看手机屏幕里的文档。
“你感觉如何?”樊静见白芍药翻到文档最后一页开口询问。
“童原的作文字里行间仿佛有一种坏孩子在刻意捣乱的感觉,那种感觉好像……你做了一桌好菜预备招待来客,家里的小孩却趁你不注意偷偷在饭菜上扬了一把沙子,你一上午的精心准备顷刻泡汤……”白芍药一边回味一边斟酌用词。
“我的感觉大抵也是如此,童原不是写不好作文,她只是不想好好写。”樊静没料到白芍药竟会在这件事情上与她有同感,她本以为是自己太过敏感,太过多疑。
“奇怪的孩子,自己起了个大早费心费时地烹饪一桌饭菜,饭菜做好,她又扬了一捧沙子自己给自己捣乱,饭菜毁掉,她再狠命扇耳光自己惩罚自己……”白芍药分析到这里感觉大脑已经明显不够用。
“服务生,饭桌上的菜另外再做一份打包,不要辣椒,外加两盒米饭。”樊静和白芍药每周轮流请客,她知道白芍药每次请客吃饭打包饭菜都是带给班上的留守儿童阿蛮和小律,每次请客的时候也会主动给两个孩子打包一份。
“两位慢走。”餐厅服务生递过一只装得满登登的外卖手提袋。
“今天的饭菜我不拿了。”白芍药将外卖手提袋不由分说地塞给樊静。
“为什么,你每次吃完饭不都直接过去看阿蛮和小律吗?”樊静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外卖,又抬头看了一眼面前的白芍药。
“我等会准备带阿蛮和小律去金水街吃麻辣烫,你拎着这些吃的去童原家里看看吧,如果有人在日常生活中多关心关心她,那孩子或许就不会再自己伤害自己。”白芍药想到樊静班里的童原好心建议。
“那也好……”樊静低头思忖片刻回答。
白芍药在午后阳光下骑着脚踏车赶往小律和阿蛮家中的方向,樊静仍旧拎着外卖像个呆子似的傻站在街边。白芍药其实说得并没有错,孩子们在十几岁的年纪里发生自残行为大多是因为缺乏爱,缺乏关怀,亦或是对现阶段所处的生活感到压抑,感到愤怒,对现阶段的自我感到百般嫌弃,千般厌恶,万般痛恨……樊静这个经验十足的老师分明对学生内心正在遭受的一切苦难心知肚明。
樊静之所以不想靠近童原是出于本能地不想靠近潮湿,不想靠近深渊,她不想再淋雨,她不想再跌落,她原本也并非什么阳光之人,可是如今……白芍药的挑明令她彻底失去了一直以来逃避的理由。
樊静站在街边深吸一口气迈开前往童原家方向的步伐,她决定了,她决定在瓢泼大雨中为那个寡言的孩子撑伞,她决定潜入那个古怪孩子内心幽暗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