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岁那年失去母亲孔美善的晦暗暑假,樊静带童原体验了另一种全新的生活。童原在天台那场谈话过后把抗过敏药全部扔进了垃圾桶,她不想把自己的脆弱暴露在任何人面前,即便是她最爱的班主任老师樊静。
那层像闸门一样横在两人之间的血缘关系,童原与樊静谁都不想轻易碰触。童原这辈子都不可能叫樊静一声姐姐,她自知不配,反之樊静也一辈子都不可能认下童原这个妹妹,那样她会愧对九泉之下的母亲,师生关系永远是最优解。
那个漫长暑假樊静带童原去一望无尽的草原骑马,去看话剧,去看舞剧,去美术展,去博物馆,去听音乐会,去攀岩,去练拳击,去打壁球,去滑雪,去徒步,去射箭,去体验陶艺制作……
童原很感谢樊静为自己做这一切,她在这之前从来都不知道人生还有另外一种活法。但是比起这些童原更感激的是,樊静在得知孔美善死讯那天在她面前卖力扮演了一个温柔的人,尽管演技很蹩脚,尽管触碰很僵硬,却似在溺水之时将她身体从海中托起。
童原心底的暗涌在樊静引领之下日渐平复,她原本就很擅长消化痛苦,否则她早就会头也不回地从孔美善的身边逃离,不,她又在潜意识中美化事实,那不是真相,真相是……童原之所以没有逃离金水镇是因为她可怜孔美善。
那个一次次扬起拖鞋抽打她面颊的女人,那个在她背后一次次烫下烟疤的女人,那个总是在音乐之中怀抱空气跳舞的女人,那个一辈子只翻阅同一本小说的女人……在童原眼里其实是个不折不扣的可怜虫。
童原不知为什么从年幼时起便可以轻易地共情那只可怜虫,大抵是因为母女血缘无形之中的联结,童原总是能看透她愤怒背后的无助,疯魔背后的痴缠。童原总是不自觉在回忆当中美化母亲的种种行为,唯有如此才能证明母亲曾经爱过她,在乎过她。
金水一中教师照例要在开学之前先于孩子们几天返校,童原时隔一个半月随樊静再次回到金水镇,家具与地板均已覆上薄薄一层尘灰玻璃窗外散落一圈圈浅灰色雨痕。
童原在金水镇恢复独居生活的第一晚异常难捱,她惊恐地发现自己在短短一个半月内,已经习惯身旁随时随地会有樊静的生活。童原在深夜里感觉自己的灵魂好似被思念蛀空,即便她每天都能在课堂上看到樊静,思念依旧像赖在身上不走的顽疾。
樊静准备周六带童原去接祖律和阿蛮外出吃饭,白芍药对樊静说没有问出两个孩子想吃什么,她随意安排即可。樊静转而问童原金水镇的孩子们平时都喜欢去哪间餐厅,童原建议樊静在镇上两间最受孩子们欢迎的快餐店里做选择。
那两间快餐店隶属于同一个女老板,它们名字分别叫做麦麦基和肯迪劳,餐厅里面供应汉堡,薯条,炸鸡以及何口可乐、雷碧、匕喜汽水,据说老板本人曾在数一数二的大城市里白手闯荡十几年。
周六樊静在童原家平房门口按了几声喇叭,童原像听到暗号似的迫不及待跑到门外,樊静照旧俯身给她系安全带,当她面颊贴近童原胸口的一刹那,童原内心雀跃得如同得到了某种渴望已久的嘉奖。
童原与樊静站在祖律家门口敲了许久房门也不见回应,樊静担心两个孩子出事与童原对视一眼推门而入。那个名叫祖律的孩子彼时正戴着耳机在桌前玩拼图游戏,另外一个名叫阿蛮的女孩双手被白色尼龙扎带牢牢捆在一块。
阿蛮嘴巴上粘着一条印有金水海鲜字样的蓝白色胶带,她像条被闷在塑料桶里的鱼一样将身体蜷成一个半圆。童原剪断她手腕上的扎带,樊静揭开她嘴上的胶带,她不哭也不闹,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嘟囔了一句,“我饿了,什么时候开饭?”
“忍一下,等会带你去吃。”童原自口袋摸出一块巧克力送到阿蛮唇边。
“樊老师,您怎么来了?”祖律知道面前这女人必定是芍药老师口中的樊静无疑。
“我们不是提前约好了吗,难道芍药忘记通知你们?”樊静打开手机扫了一眼短信收件箱,两人上一条信息还停留在探讨领孩子们吃什么。
“我明明在昨天放学前告诉芍药老师,这周先不出去吃饭,等下周再去……芍药老师可能开学工作太忙忘记了告诉您。”祖律挠挠后脑勺一脸抱歉地对樊静解释。
“阿蛮为什么会被捆在这里?”樊静拾起地上被童原剪断的那根白色尼龙扎带问祖律。
祖律不敢吭声,阿蛮欲言又止。
“既然你们不说,那我就让芍药亲自来问。”樊静见这情形准备直接拨打白芍药电话。
“老师,我干的。”祖律立马从椅子上站起身向樊静承认。
“为什么要这样做?”樊静蹙起眉头问祖律,她想知道阿蛮究竟犯下什么样的过错,以至于要被祖律粗暴地绑住双手,封住嘴巴。
“阿蛮想吃三块钱一根的巧克力冰淇淋,她没钱买就想办法去方老头那里赚,我不喜欢阿蛮用这种方式赚钱,我觉得很丢脸……”祖律见童原这样问自知无法隐瞒索性摊牌。
“我不觉得丢脸,方老头平时摸一下五毛钱,我可是一次都没干,那天他把五毛涨到五块,我心想,他摸一下我又不损失什么,我不仅能轻轻松松拿到钱,还能吃到美味的巧克力蛋卷冰淇淋……”阿蛮颇不服气地反驳祖律一大堆。
“他就是给你五百、五千、五万,你也不能让他摸!”祖律气得腾地一下蹿到阿蛮面前。
“我爸摸我还不给钱呢,你怎么说?”阿蛮仗着屋里人多开始对祖律耍起脾气。
“所以你爸该死,你要是觉得他摸你是好事,当初为什么非得坚持把他……”祖律话说到一半陡然像被捏住双唇似的闭紧嘴巴。
“够了,闭嘴。”童原几乎在同一秒开口阻止祖律口无遮拦地向下乱说。
“阿蛮,我们仔细谈谈。”樊静想对阿蛮与方老头之间发生的事情再多一些了解。
“樊老师,我们先吃饭再谈可以吗?我从早上到现在一粒米也没有吃,一口水也没有喝,小律不让。”阿蛮可怜巴巴地向樊静提出申请。
“你活该挨饿。”祖律凶巴巴地补了一句。
“阿蛮,小律,你们两个不许再吵,我现在带大家去金水街的快餐厅吃饭,阿蛮的事我等下会和芍药一起商量怎么处理。”樊静伸手把盘腿坐在地上的阿蛮拽起。
“樊老师,如果我接受惩罚并写一千字检讨,你可以不要把这件事告诉芍药老师吗?我不想在芍药老师怀孕的时候惹她生气。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像今天这样冲动,我保证再也不会做事不长脑子,我保证阿蛮以后再也不会去找方老头……您怎么批评怎么惩罚我都心甘情愿接受。”祖律一听到樊静提起白芍药立马紧张得像是换了另外一个人。
“首先,这不是一件小事,你的班主任老师有义务知道,我不能越过她擅自做主;其次,我不是你的班主任老师,我没有权利对你作出任何惩罚,即便你对阿蛮做出错误的行为;再次,这件事情的重点是如何追究方老头的责任,其它事情自动靠后,我们不要弄错重点。”樊静一五一十地回答面前一脸焦急的祖律,祖律见樊静如此坚持便耸拉着头不再吭声。
樊静等两个孩子换好衣服带她们和童原一起去金水街,她在等红灯时下意识地瞄了一眼手机信息垃圾箱,那里面果然躺着一条白芍药昨天下午发来的未读信息。
“祖律刚刚跑来告诉我说明天有别的安排,你明天不用过去接她们了。等下周四我们一起出去吧,周四是教师节,下午应该放半天假,全镇餐厅都给老师打折,正好我们也享受一下优惠价。”
樊静这才恍然想起,她先前为了避免垃圾短信骚扰将“优惠”与“打折”设置为拦截关键字,难怪她昨晚没有收到白芍药发来的那条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