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水,浸透了荒芜的庭院。
残破的石阶上,落叶随风打着旋,像是一场无人观看的独舞。
他就坐在院中央的梧桐树下。
一袭青衫已洗得发白,手边放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铁剑。
剑未出鞘,却比出鞘更令人窒息。
“你来了。”
他没有抬头,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阴影里走出一个人。
黑衣,黑靴,连腰间的刀也是黑的。
只有一双眼睛亮得骇人,像是淬了毒的星子。
“我不得不来。”黑衣人的声音很冷,“因为你还活着。”
青衫客终于抬眼。
他的眼神很空,空得像一口枯井。
“活着不好吗?”
“对某些人来说,你活着就是最大的不好。”
风吹过树梢,发出沙沙的声响。
远处传来更夫打梆的声音,一下,两下,敲碎了夜的寂静。
“是‘他’让你来的?”青衫客问。
黑衣人没有回答。
他的手按上了刀柄。
很轻的一个动作,庭院里的空气却瞬间凝固。
青衫客笑了。
他的笑容很淡,淡得像天边的浮云。
“你知道为什么我这把剑十年不曾出鞘吗?”
“因为你怕。”
“不,因为它一出鞘,就必须饮……”青衫客顿了顿,改口道,“就必须见证一个结局。”
黑衣人的指节泛白。
他的刀名叫“墨羽”,出刀的速度比雨滴落地还要快。
但此刻,他竟然有些犹豫。
“你在等什么?”青衫客问。
“等一个答案。”
“什么答案?”
“你为什么不肯离开这个地方?”
青衫客的目光飘向远方,那里有山峦的轮廓,在月色下如同蛰伏的巨兽。
“我在等一个人。”
“谁?”
“一个应该来,却始终没来的人。”
黑衣人突然明白了什么。
他的脸色变了,变得很难看。
“你等的不是‘他’?”
“我等的从来都不是‘他’。”青衫客轻轻抚摸剑鞘上的锈痕,“我等的,是一个承诺。”
就在这时,第二个人走进了庭院。
是个女子。
白衣如雪,步履轻盈,像是月光的精灵。
她的脸上蒙着薄纱,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会说话的眼睛。
“你终于来了。”青衫客的语气变得温柔。
女子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
她的目光在青衫客和黑衣人之间流转,最后定格在那把锈剑上。
“你就是他等的人?”黑衣人问。
女子点头。
很轻的一个动作,却重若千钧。
“为什么?”
“因为一个约定。”女子的声音很好听,像是玉珠落盘,“十年前,他救过我。”
“所以你是来报恩的?”
“不,我是来了结的。”
青衫客缓缓起身。
他的动作很慢,慢得让人心焦。
但黑衣人的额角却渗出了细汗。
因为他知道,越是慢的动作,背后隐藏的东西就越可怕。
“了结什么?”青衫客问。
“了结一段过往。”女子从袖中取出一物。
是一枚玉佩,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这是你当年给我的信物,如今物归原主。”
青衫客没有接。
“你确定要这样做?”
“确定。”
“即使这意味着背叛?”
“这不是背叛,”女子的眼神很坚定,“这是选择。”
黑衣人突然插话:“你们究竟在说什么?”
青衫客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带着怜悯。
“你不明白吗?她才是‘他’派来的真正杀手。”
黑衣人的瞳孔收缩。
他看向女子,后者坦然回视。
“是真的?”黑衣人问。
女子点头:“我是‘暗香楼’的人。”
暗香楼。
江湖上最神秘的杀手组织,楼中全是女子,以各种身份潜伏在武林各处。
她们杀人不用刀,用的是计谋和人心。
青衫客又笑了,这次笑得很苦涩。
“十年前我救你的时候,就知道你的身份。”
“那你为什么还要救我?”女子问。
“因为我以为,真情可以化解一切。”
风吹得更急了,梧桐叶纷纷落下,像是一场金色的雨。
女子的手在颤抖,虽然很轻微,但逃不过青衫客的眼睛。
“你本可以杀我,为什么一直不动手?”
“我在等你先动手。”青衫客说,“我想知道,这十年的情分,到底值几分。”
“现在你知道了。”
“是的,我知道了。”
黑衣人忽然觉得自己很多余。
他原本是来杀人的,现在却成了看客。
这种感受很不好。
“既然如此,我就先告辞了。”黑衣人转身欲走。
“等等。”青衫客叫住他,“你不想知道‘他’是谁吗?”
“不想。”黑衣人说,“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
“你已经知道得够多了。”
黑衣人的身体僵住了。
他缓缓回头,看见青衫客手中的锈剑不知何时已经出鞘三寸。
只是一道缝隙,却透出凛冽的寒气。
“你要杀我?”
“不,我要救你。”青衫客说,“如果你现在离开,必死无疑。”
“为什么?”
“因为‘他’不会让任何知情者活着。”
女子忽然开口:“他说得对。”
黑衣人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比想象中要深得多。
“那我现在该怎么办?”
“留下,”青衫客说,“看完整场戏。”
女子的手微微抬起,袖中闪过一道银光。
很细微,但足够让两个男人察觉。
“你要动手了?”青衫客问。
“我必须动手。”
“那就动手吧。”
话音刚落,女子的袖中飞出一蓬银针。
不是射向青衫客,而是射向黑衣人。
这一变故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黑衣人的刀终于出鞘。
墨色的刀光划破夜色,叮叮当当一阵脆响,银针全数落地。
“为什么是我?”黑衣人问,声音里带着愤怒。
“因为你知道得太多了。”女子说,“这是‘他’的意思。”
青衫客叹了口气。
很轻,却很沉重。
“果然如此。”
“你早就猜到了?”女子问。
“从你出现的那一刻就猜到了。”青衫客说,“‘他’从来不信任任何人,包括你。”
女子的脸色变了。
这是她第一次失态。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他’派你来杀我,同时又派他来监视你。”青衫客指向黑衣人,“而‘他’真正信任的,是第三个人。”
“第三个人?”
“对,那个始终没有露面的人。”
庭院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连风都停了,仿佛也在等待那个答案。
突然,屋顶传来一声轻笑。
很轻,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不愧是‘锈剑’顾影,这份洞察力,当真了得。”
一个身影从屋檐飘落,轻得像一片羽毛。
来人戴着斗笠,看不清面容,只能从声音判断是个中年男子。
“你就是‘他’?”青衫客——顾影问。
“不,我只是‘他’的影子。”
“影子也会说话?”
“特别的影子,会说特别的话。”
顾影终于完全拔出了他的剑。
剑身布满锈迹,但在月光的映照下,那些锈痕仿佛活了过来,形成诡异的花纹。
“终于要动手了吗?”影子问。
“早该动手了。”顾影说,“只是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他’非要我死?”
“因为你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
“关于‘天机图’?”
影子的身体微微一顿。
这个细微的反应没有逃过顾影的眼睛。
“你果然知道。”
“我知道的比你想象的要多。”顾影说,“比如‘他’的真正身份。”
这一次,连女子的呼吸都急促起来。
显然,她也不知道“他”到底是谁。
影子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既然你知道这么多,就更不能活了。”
“那就试试看吧。”
顾影举起了他的锈剑。
很简单的动作,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
影子也亮出了兵器——一对子母环,在月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大战一触即发。
然而,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一声鸡鸣。
天快亮了。
影子愣了一下。
就在这一瞬间,顾影的剑动了。
不是刺向影子,而是划向虚空。
一道诡异的弧线,带着锈迹特有的暗红色光芒。
影子急速后退,但还是慢了一步。
他的衣袖被划开一道口子,没有伤及皮肉,却让他脸色大变。
“你……”
“我什么?”顾影收剑,重新坐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你为什么不杀我?”
“因为我从不想杀人。”顾影说,“我只想活下去。”
女子忽然跪倒在地。
“我……我错了……”
顾影没有看她,只是望着天边渐渐泛起的鱼肚白。
“你没有错,只是做出了选择。”
“那我现在该怎么做?”
“离开这里,永远不要再回来。”
影子深深地看了顾影一眼,转身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
黑衣人犹豫片刻,也跟着离开了。
只剩下女子还跪在那里,泣不成声。
“你为什么不揭穿‘他’的身份?”女子问。
“因为没必要。”顾影说,“有些秘密,知道就好,说出来反而无趣。”
“那‘天机图’呢?”
“从来就没有什么‘天机图’。”顾影笑了,“那只是我编出来的一个故事。”
女子愕然。
“那你为什么被追杀?”
“因为‘他’以为我知道‘天机图’的下落。”顾影说,“人心啊,总是被自己的贪婪所困。”
太阳终于升起,第一缕阳光照在庭院里,驱散了夜的阴霾。
顾影起身,拍了拍衣上的尘土。
他的锈剑已经重新入鞘,看上去又变成了一把普通的破剑。
“你要去哪里?”女子问。
“去一个不需要剑的地方。”
顾影走了,留下女子独自在晨光中沉思。
梧桐叶还在轻轻摇曳,仿佛在诉说着一个永远讲不完的故事。
江湖就是这样,有人为名,有人为利,有人为情。
但最终,每个人都必须面对自己的选择。
剑锈了,可以磨亮。
心锈了,又该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