镂空的雕花窗桕中投下斑斑点点细碎的阳光,混合着淡淡的檀木香缭绕在空气中,拂得人懒懒地。这是一个暖阁套间,塌前隔着琼罗玉账,透过如雾般的帷帐,屋子里每一处陈设都在诉说着主人的富贵。
一个丫鬟模样的女孩端了盆水走进来,看见床上的人睁开了眼睛,惊喜道:“小姐醒了?我去叫人。”
“等等。”女子一把拉住这丫鬟。她心里有许多问题要问,可是她说不出来那么多利索连贯的句子。憋了半天,问了一句,“我是谁?”
“您是新罗国领议政的千金崔灵鸢呀。”
“慢一点,请说慢一点。”崔灵鸢连说带比划示意丫鬟道。
小丫头不急不躁,轻声细语地又重复了一遍。
“原来我叫崔灵鸢。”
“我为什么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了?请讲讲我的过去。”
“您是老爷的妾室所生,一直跟随您的母亲养在外面。前不久,您母亲去世了。老爷正准备接您回府,谁知您想不开去跳河自尽。摔伤了脑袋,然后就失忆了。”
灵鸢点点头,心里十分愧疚,母亲刚去世,可是自己连她的样子都记忘记了。
小丫鬟察觉到了灵鸢的失落,立马宽慰道:“小姐别伤心。夫人去了极乐世界也便是永生了。”
灵鸢抬头细看这小丫鬟,削肩瘦腰,合中身材。眉眼弯弯,笑若弯月,灵鸢觉得她十分亲切。
“你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了?”
“婢子半夏,今年十五岁。”
“嗯,半夏。那我多大了呢?”
“这……婢子不知。”半夏眼里闪过一丝慌乱。
“听他们说,小姐您是这两天才被接回府的。而我……我也是前不久被公子带回府来,这两天被派来伺候您的。”
“大公子?”
“嗯,大公子是您同父异母的哥哥崔振赫,官拜参将。他是当今世子最得力的助手,也是世子的表兄。”
灵鸢拉着半夏到塌前坐着:“你干脆跟我讲讲府中的情况吧,省得我一句句地问。”
也许是顾着礼仪,半夏执意在塌下跪着,她行了一礼,郑重道:“您的父亲崔介实是新罗百官之首——领议政,也是当今王上的救命恩人。六年前,王上还未登基,他作为特使率领使团去大唐朝贡,结果在返回的途中遇到了高句丽的巡逻兵。老爷立即让王上从小路逃跑,自己则穿着王上的衣冠,被敌兵抓走。后来,老爷受尽磨难,九死一生才逃回来。从此王上视他为生死之交,登基后立刻将老爷擢升为领议政。”
咱们夫人是金城望族朴氏之女,待下人宽严并济,恩威并施。育有二子,大公子崔振赫,年十七,官拜参将。年纪轻轻便是花郎徒的风月主,是新罗少女们仰慕的对象。
“风月主?莫不是那勾栏瓦肆里,狎妓作乐的常客?果然是纨绔子弟。”
“花郎是从世家大族中选出来的美少年,也是王上的亲卫。他们要接受很多训练,礼乐射御,琴棋书画等,几乎无所不能,个个长相俊美,文武双全。这些人当中最优秀的花郎就会被封为风月主,掌管王宫卫戍。”
灵鸢撇撇嘴:“是我想歪了。”
“二公子崔浚熙年十六,亦是新罗名士。只是他不像大公子那样冷峻严肃,有上进心。他最爱的是吃喝玩耍,喜欢研究美食,也好抚琴弄曲。是个闲散的富贵公子,对咱们这些下人最和气不过了。”
再有就是表小姐了,表小姐朴旻珍是夫人的内侄女。因着舅老爷常年征战在外,舅夫人又去世得早,夫人膝下没有女儿,就干脆把表小姐接到崔府来抚养,也算是咱们的大半个主子了。余下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人,小姐您以后会慢慢认识的。
灵鸢一一记住了半夏说的这些人物。虽然都是她的亲人,可是灵鸢一点感觉都没有。她连自己都不记得了,又怎么会记得这些素未谋面的亲人呢?半夏说了,自己从小是养在外面的,母亲去世了崔府才接她回来。那么她跟崔府应该是没多少感情吧?不知道崔府的人会怎么待她。
因着身子不适,灵鸢遵医嘱一直卧床休息。正式见到这一家人已经是半个月之后了。半夏说这期间大公子来看过她两次,不过灵鸢都睡着了,大公子不忍扰她清梦,略站会子就走了。灵鸢听得心里暖暖地,看来还是大哥关心她,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她卧床这些天也只有大公子来看她。
半夏给她梳洗打扮的时候,她一直在心里勾勒着大哥的模样。灵鸢想他一定是个温柔可亲,善待妹妹的好兄长。她在镜子里瞧着半夏把她及腰的长发高高盘起,发尾用玲珑点翠珊瑚蝙蝠簪定住。余下发丝盘至头顶绾一道结,然后翻出两支角来,额角插上镂空孔雀金步摇。半夏说这是大唐传过来的发型,名为惊鸿髻。新罗国历任君主都极其推崇大唐文化,新罗子民衣食住行,文化习俗莫不仿大唐而行。
讲到大唐,半夏极其兴奋。她曾经跟着经商的父亲在大唐呆过四年,后来父亲病死才跟随族人回来。半夏没有兄弟姐妹,族人借着安葬父亲为由,侵吞了她家的财产,强占祖屋,逼死了母亲,赶走了半夏。她几经辗转到崔府做了丫鬟。虽然离开了大唐很久了,但是在那里学到的东西可没有忘记。
“小姐可真好看,配上这个发髻格外清丽。”半夏欣喜言道。
灵鸢认真打量着镜中的人儿,柳眉如烟,明眸似画。皮肤白净得恰似羊脂玉,嫩得近乎通透。两颊微丰,略带点婴儿脸上的肉感,称不上惊艳,但细看自有一段风流。
梳妆完毕后,半夏拿来几件襦裙让灵鸢挑选,灵鸢不喜色彩太过鲜艳,最后选了一件荼白色长裙,腰间有些许水纹样的褶皱,配以裙边绣着的连枝芙蓉,仿佛云蒸霞蔚。
“小姐肌肤胜雪,穿着什么衣服都俏丽。”半夏为灵鸢批上短衣,胸前再系一淡粉色衣紟,轻轻一翻,一个同心结就出来了。灵鸢对这身打扮很是满意。
崔家人是早就在等的,老爷特地交代,小姐刚刚回府,又是病后初愈,行动自然要慢些,不许催促。下人们自然不敢说什么,朴氏早已经在暗暗皱眉了。她与老爷成婚多年,伉俪情深,从未见过老爷与哪个侍妾苟且,现下突然冒出来个女儿,她当然生气。不过好在那贱妾已经死了,无人与她分宠,这个女儿若是听话懂事就罢了,若是敢对她有半分不敬,她是断断容不下的。
过了一会儿,只见丫鬟领着一年轻女子来了。此时正是凉风初起的九月,微风阵阵,拂得厅外游廊两边的花枝乱颤。积年的银杏树,叶子发黄,风吹落地,铺得仿似金色地毯。银杏凋落,木槿花正开得得意,或淡紫或淡粉的花儿在枝头摇曳。秋阳杲杲,灵鸢一一袭白衣从花事繁盛处走来,那未施粉黛的脸庞竟不让花颜一分。端的俊俏无比,仿若瑶池仙姬。
众人暗暗咋舌,这小姐虽然俊俏,可是和老爷没有半点相似之处,根本不像父女。崔振赫也是惊讶万分,这女子跟他在河边发现的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女犯简直判若两人。
灵鸢也看呆了,这不是前几天拿剑要杀她的人吗?怎么会在崔府呢?他定定地看着崔振赫,依旧是剑眉朗目,气度非凡。此刻他正笑容可掬地看着自己,全然没有了那晚的杀气。
众人都在忙着看看灵鸢,倒是老爷崔介实,亲切地唤了一声:“灵鸢,快过来。”
半夏在灵鸢身后小声说道:“这是您的父亲。”早在灵鸢卧床的时候,半夏就教过她礼仪了。灵鸢俯身下跪,手掌相交,抵于额前,恭恭敬敬地唤了一声父亲大人。
崔介实看到灵鸢顺从的样子,欣慰地点了点头,携着灵鸢坐定,郑重言道:“这是我的女儿,崔灵鸢。因为她母亲的缘故,从小没有将她养在府里。如今,她母亲去世了,我将她接回家来。以后,你们都要好生待她。”
众人点头应承。随后,崔介实指着朴氏道:“灵鸢,这是你的嫡母。”灵鸢立即起身行礼,恭敬地叫了声娘亲。
夫人点头赞道:“难为你在外面长大,竟这般懂得礼仪,很好。”随即转头向老爷道:“这孩子生得这样娇俏,她娘亲一定长得很美吧?”
崔介实顿时拉长了脸,叱道:“灵鸢因为伤心过度,神情恍惚,从高处跌落摔坏了脑袋,不记得前尘往事了,你何苦再提这伤心事?!”说完将手中的酒杯重重一放,桌子发出沉闷的响声,众人都吓得大气不敢出。朴氏自知说错了话,答了声是后便不再言语。她原本是想耍下娇嗔,崔介实性子好,平日里朴氏也会发小脾气,崔介实也都宠着她。今日灵鸢一来,他就像变了个人一样。在全家人面前这样甩脸色给朴氏瞧,害她丢尽脸面。
“当真是个妖女!”朴氏在心里骂道。
崔振赫站了起来,边给崔介实斟酒边说道:“爹娘膝下没有女儿,妹妹回来,娘亲是太高兴了而已。”崔介实这才舒展了双眉。
朴氏趁机对着灵鸢言道:“这是你大哥。”灵鸢坐着没动,她冷眼瞧着崔振赫,脸上写满了疑惑。她心里有许多话想问他。
崔振赫放下酒壶,对一旁丫鬟道:“小姐身子刚好,拿三珍茶来。”
“妹妹刚刚回府,对家里不熟悉,肯定有许多疑问。吃完这顿饭,大哥跟你好好讲讲府里的事。”
灵鸢自然懂得崔振赫的意思。她微微一笑:“多谢大哥。”
“这三珍汤是用黄芪,枸杞,菊花烹出的茶。黄芪排毒去污,可增元气。枸杞滋阴补肾,菊花平肝明目。妹妹喝这个茶最合适不过了。免得那冷酒伤身子,还是表哥细心。”说话的是紧挨着朴氏的女子,灵鸢瞧着她面容清秀,身量纤纤,体格妖娆。仿佛在哪里见过一样,一时间又想不起来。这个家里,能够紧挨朴氏的女子,只有表小姐朴旻珍了。不等旁人开口,灵鸢便行了一礼,道了声姐姐。
余者不必一一介绍,崔介实对灵鸢言道:“我素日在家少,夫人持家不得空。你若在府中有什么事情就问振赫吧。你们年纪相仿,应该有话说。”
灵鸢她嘟了嘟嘴,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笑道:“可是父亲,我不记得自己多大年纪了。”
崔介实端起酒杯的手突然在半空中停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把目光转向振赫。振赫淡然一笑,端起自己的酒杯敬父亲。
“父亲您忘了,妹妹小我两岁。今年十五岁了。”
崔介实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哎呀,都怪为父平日里太忙了,竟然忘记了灵鸢的年龄。”
灵鸢感觉到气氛很奇怪,崔府上下每个人身上都好像藏着一个谜,谜面和谜底她都无从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