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没有立刻去干张桂花留下的那些家务活。她站在寂静的院子里,大脑飞速运转,梳理着原主那些庞杂而带着苦涩的记忆碎片。
母亲……那个在原主很小就郁郁而终的可怜女人。印象已经模糊,只记得一个温柔但总是带着愁容的影子。
对了!母亲好像有一个远房表姨,也嫁到了这个红星大队!原主记忆里,似乎称呼她为“姨姥姥”。那位姨姥姥好像对原主还不错,原主在实在被家里压抑得喘不过气时,偶尔会偷偷溜去姨姥姥家坐一会儿,哪怕只是安静地待着,也能得到片刻的喘息和一丝难得的温情。姨姥姥似乎也曾悄悄塞给过原主一块糖,或者一个烤红薯。
只是原主性子懦弱,怕被张桂花发现骂她“吃里扒外”,不敢去得太勤,也不敢多说什么。
但现在,苏晚不是原主了。
“姨姥姥……”苏晚低声念着这个称呼,眼中闪过一丝希望的光芒。这是目前她能想到的,唯一可能愿意帮她,并且与母亲有所关联的人了。这位姨姥姥,或许知道一些母亲当年的事,或许……能给她一些指点,哪怕只是一点点信息,也可能成为她破局的关键。
她决定冒险去一趟。
不过,不能明目张胆地去。张桂花的眼睛毒得很,要是被她知道自己去找了姨姥姥,恐怕又是一场风波。
苏晚快速行动起来。她先利落地把猪喂了,打扫了鸡圈,又将一家人换下来的脏衣服泡在大木盆里。这些活儿她做得麻利,毕竟原主干了十几年,身体早已形成了肌肉记忆。
做完这些,日头已经升高了些。她估摸着张桂花他们正在地里忙得热火朝天,短时间内不会回来。
她仔细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衣着,拍了拍身上的灰,又对着水缸里模糊的水影整理了一下头发。去见长辈,不能太邋遢。
她深吸一口气,悄悄拉开院门,探出头左右看了看。村道上静悄悄的,大部分人都去上工了,只有几个老人坐在自家门口晒太阳,或者带着幼童在玩耍。
苏晚低下头,尽量自然地走出院子,朝着记忆中原主偶尔走过的、通往村子另一头的小路快步走去。她的心跳有些快,既有对未知的期盼,也有怕被熟人撞见的紧张。
根据模糊的记忆,她来到了一处看起来比苏家更显破旧,但院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土坯房前。篱笆墙有些歪斜,但院子里种着几畦绿油油的蔬菜,显示着主人的勤快。
苏晚站在门口,定了定神,才轻轻推开那扇虚掩的柴门,低声唤道:“姨姥姥?姨姥姥在家吗?”
屋里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随后,一个穿着打补丁但浆洗得很干净的深蓝色褂子、头发花白梳得整整齐齐的老妇人,拄着一根木棍,颤巍巍地走了出来。她脸上布满皱纹,眼神却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浑浊与清明交织的感觉。
她眯着眼看了苏晚一会儿,似乎才认出来,脸上露出些许惊讶和真切的担忧:“是……晚丫头?你怎么这个点跑来了?快,快进来!”她连忙招呼苏晚进屋,又警惕地朝外面看了看,才把门掩上。
低矮的土屋里光线昏暗,但收拾得异常整洁。姨姥姥拉着苏晚在炕沿坐下,粗糙温暖的手握住她冰凉的手指,关切地低声问:“孩子,是不是你爹娘又……受委屈了?”
“姨姥姥,”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但更多的是冰冷的陈述,“我爹和我后娘,商量好了,要把我卖给张桂花表哥家的神经病儿子换二百块彩礼,给苏曼置办嫁妆,给苏家宝攒钱。”
姨姥姥听完,先是猛地一震,随即浑浊的老眼里瞬间涌上巨大的愤怒和心痛。她一把将苏晚瘦削的身子紧紧搂进怀里,枯瘦的手掌轻轻拍着她的背,声音带着哭腔和抑制不住的颤抖:
“造孽!真是造孽啊!晚丫头,我苦命的孩子……”
她抱着苏晚,像是要透过这具身体去安慰她那早逝的表侄女,泣声道:“真是有后娘就有后爹!苏大成他这个黑了心肝的!他忘了当年是怎么求娶秀娟的吗?如今竟要卖了她的亲生骨肉!他就不怕秀娟半夜去找他吗?!”
老人的怀抱温暖而带着皂角的干净气息,那毫不掩饰的心疼和愤怒,像一道暖流,终于冲破了苏晚心防的裂隙。她没有哭出声,但眼眶却迅速红了起来,身体在老人怀里微微发抖。这是她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感受到毫无保留的维护和温暖。
姨姥姥哭了一会儿,用袖子狠狠擦了擦眼泪,松开苏晚,双手紧紧抓着她的肩膀,眼神变得异常严肃和坚定:“孩子,你别怕!有姨姥姥在,绝不能让他们把你往火坑里推!”
她凑近些,压低了声音,仿佛怕被墙外的风吹走消息:“你娘……秀娟她,临走前,偷偷给过我一个小布包。”苏晚的心猛地一跳,抬眼看着姨姥姥。
姨姥姥继续说道:“她那时候身子已经不行了,就知道张桂花不是个善茬,怕你以后受委屈。她说,那里面是她出嫁时从娘家带过来的最后一点体己,本来就不多,藏藏掖掖也没让苏大成知道。她让我在关键的时候,交给你。”
老人颤巍巍地起身,走到炕梢,在一个旧木箱最底层摸索了半天,取出一个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巴掌大小的东西。她小心翼翼地打开油纸,里面是一个褪了色的蓝色碎花小布包。
她把布包郑重地放到苏晚手里,低声道:“你自己打开看看。秀娟说,这点东西或许帮不上大忙,但至少……能让你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有个念想,或者换几顿饱饭。”
苏晚接过那个轻飘飘却又沉甸甸的小布包,手指微微颤抖。这是生母在生命尽头,为她这个尚在懵懂的女儿,留下的最后一点庇护和念想。
她轻轻解开系着的布绳,打开。
里面是几样东西:一对小巧的、颜色有些暗沉的银丁香耳环;一枚用红绳系着的、成色普通的平安扣玉佩,玉质不算上好,但触手温润;还有一卷用手帕仔细包着的钱和票证,苏晚粗略一看,有几张旧币,加起来可能不到十块钱,还有几张皱巴巴的粮票、布票。
东西不多,甚至可以说寒酸。但在六十年代的农村,这几乎是一个可怜母亲能为自己女儿留下的全部了。
尤其是那对银耳环和玉佩,显然是生母当年的嫁妆或者贴身之物。
苏晚的视线模糊了。她仿佛能看到那个叫秀娟的温柔女人,在病榻前,如何艰难地藏下这点微薄的财物,如何殷切地托付给信得过的表姨,只盼着能给女儿留下一线生机。
“姨姥姥……”苏晚的声音沙哑。
姨姥姥拍了拍她的手,眼神慈爱而睿智:“孩子,收好,藏严实了,别让那起子黑心肝的发现。这点东西,关键时候能顶大用。”
她顿了顿,看着苏晚重新变得坚定的眼神,继续说道:“至于你爹娘那边,你既然已经闹开了,就别怕。他们现在不敢把你怎么样,毕竟指着那二百块钱。但你也不能一直这么僵着。”
“姨姥姥给你指条路,”老人压低了声音,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孤注一掷的亮光,她凑到苏晚耳边,气息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温热,“你大舅家的哥哥,就是你大表哥,在海城当兵,听说混得不错,还是个什么……政委?对,政委!是管思想的大官儿!”
苏晚的心猛地一跳!海城?部队?政委?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在这个闭塞的村庄里,简直像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大门。
姨姥姥紧紧握着她的手,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密谋般的郑重:“我豁出这张老脸,去找大队长,偷偷给你开张介绍信!你就拿着信,去海城投奔你表哥!亲戚一场,血浓于水,你表哥再怎么着,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亲表妹被推进火坑,总能照顾你一二!”
她看着苏晚瞬间亮起的眼眸,用力捏了捏她的手,说出最关键的计划:“让你表哥在部队,或者就在海城,给你寻摸个正经可靠的人家嫁了!部队里的人,觉悟高,疼老婆!只要你安顿下来,以后……就别再回这个糟心的地方了!”
别再回来了!
这句话,像一道强光,瞬间穿透了苏晚心中所有的迷雾和阴霾!
离开!彻底离开这个吸血的娘家,离开这个视她为草芥和筹码的父亲,离开恶毒的继母,去一个全新的、遥远的地方,开始真正属于自己的人生!
这个诱惑太大了!大得让她心脏狂跳,血液都似乎沸腾起来。
然而,短暂的激动之后,理智迅速回笼。苏晚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看着姨姥姥殷切而充满希望的脸,知道这是老人能为她想出的、最好的办法了。但其中蕴含的风险和困难,同样不容忽视。
“姨姥姥,”苏晚反握住老人粗糙的手,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但思路清晰,“谢谢您!这……这可能是唯一的活路了。但是,介绍信……大队长能同意开吗?他会不会告诉我爹?”
私自开介绍信让社员离村,尤其是去那么远的海城,一旦被苏大成和张桂花闹起来,大队长也要担责任。
姨姥姥显然已经思虑过,她眼神坚定:“大队长……他娘以前受过咱家的恩惠,我私下里去求他,就说……就说你娘托梦,让你去海城寻个出路,不然在家里就要被逼死了。他那人,面冷心软,应该能通融。我让他保密,他看在以往的情分上,多半不会说出去。”
“还有路费,”苏晚想到了最现实的问题,“去海城那么远,坐火车要钱要票,我……”
“你娘留下的那点钱,凑一凑,我再给你添上几块,”姨姥姥盘算着,“应该够一张最便宜的车票了。路上省着点,饿不着就行。到了海城,找到你表哥,一切就好了!”
苏晚看着老人为她殚精竭虑的模样,鼻尖再次发酸。她将生母留下的布包紧紧按在胸口,那里装着微薄的财物,也装着了两位女性(生母和姨姥姥)对她沉甸甸的爱与庇护。
“姨姥姥,我……”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
“孩子,别说了。”姨姥姥拍拍她,眼神慈爱而决绝,“回去之后,该干什么干什么,别露了痕迹。尤其是对你爹和后娘,面上别那么硬顶了,稍微……软和一点,让他们放松警惕。介绍信和路费的事,我来想办法,弄好了就想办法给你送去。你随时准备好走!”
苏晚重重地点头,将姨姥姥的每一句叮嘱都刻在心里。这不仅是逃离计划,更是一场需要精心表演、麻痹对手的心理战。
她又和姨姥姥仔细核对了一下大表哥的名字(陈继军)和可能的海城部队地址(只有一个模糊的番号),虽然信息不全,但总归有了方向。
在姨姥姥家不能待太久,苏晚将生母的遗物仔细藏好,怀着一种混合了巨大希望、紧张、以及对未来不确定性的复杂心情,悄悄离开了。
走在回苏家的路上,阳光洒在她身上,她却感觉脚步比来时沉重了许多,也坚定了许多。
她的目光扫过这个困了“原主”十几年的村庄,每一寸土地都仿佛带着压抑的痕迹。但此刻,她的心已经飞向了遥远的、代表着自由和希望的“海城”。
回到苏家院子,她深吸一口气,脸上恢复了那种带着几分隐忍的平静,甚至主动去把泡着的衣服洗了,将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
当张桂花下工回来,看到她老老实实地干完了所有家务,虽然还是没什么好脸色,但到底没再找茬,只是哼了一声:“算你还有点眼色!”
苏晚低着头,默不作声,心里却冷冷一笑。
忍一时风平浪静。
她在心里默默计算着时间,期盼着姨姥姥那边能尽快传来好消息。
一场悄无声息的“逃亡”,已经开始倒计时。而苏家其他人,还沉浸在自己固有的算计里,对即将发生的巨变,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