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好房顶后,薛闻声没再去让阿塔做饭。自己借着买来的香喷喷的面包的兴致,一展自己的烹饪技巧。
阿塔等待着这顿充满神秘的午饭,好像从来没有这么期待过。
阿塔的一天,吃饭,从来不算在时间内。
每天干活,天气好了,基本天天跟浆果去放羊,之后回来趁着大晴天去山上坎柴,回来后,种菜割草浇水喂马......之后,就是一个人的无聊时光。
每天的饭,也就那样。不管最后做得多好吧,到头来也是自己一个人吃。慢慢的,他也对吃饭没了什么兴趣和期待,抱着能填饱肚子就好的心态。最后,他连做饭的期待都没有了,好像饿着肚子无所事事,也比那么多饭菜前只剩自己一个人的感受要好。最后的最后,他忽略了一日三餐的正常饭点儿,什么时候饿了,就随便炒个菜,随便吃点儿。他花费在吃饭的时间上越多,他越觉得,没有什么样的生活比自己一个人的生活更无趣了。
他不喜欢本该属于热闹的烟火对面,却坐着一个,可以说是半个没有家的人。
阿塔不觉得这间山上的小房子是他家。也不认为山下的阿爸家里是他的避风港。他像个守山人,飘荡在山间,没办法离开,但也不想留下。
里屋里传来了阵阵香气,那是好久都没在这里出现的东西了。
阿塔安静地坐在外面,听着里屋里的翻炒声,久违地开始期待好久没有期待过得午饭。
这间冷落了很久的房子里,今天第一次有了人间的气息。
薛闻声很会做饭,碍于工作的奔波劳累,他已经很久没有吃过正儿八经的一顿饭了。在公司不定时的外卖一天好几顿,出差中火车高铁上的泡面顿顿不重样。
在翻炒声中,薛闻声突然想到,这次意外的停滞,或许是难得的喘息的机会。
“好啦!”薛闻声一手一盘菜端了出来,正在发愣的阿塔从炕上弹了起来,借过薛闻声的两盘菜放到了早就收拾好的桌子上。“还有一个,稍等啊!”说着薛闻声又转身进了里屋。
阿塔看着,顿了几秒,也走去里屋。
“我先把饭舀上吧。”薛闻声蒸的米饭。中午就该吃蒸米饭。
等一切饭菜按部就班地摆在桌子上时,这顿让两个人都难得惬意的午饭要开始了。
“你还会做饭啊?”阿塔有些不可置信地反问道。
“我一个人在外地上班,怎么着都不能把自己饿死吧。”真相是基本没时间自己做饭,“不过我基本没时间做饭吃。”
“你们工作这么忙吗?”阿塔每天的工作地点就是固定在这个山上,偶尔去镇上。像薛闻声这种需要来回周转的工作性质,他想象不到。
“......”薛闻声想着该怎么给他解释自己的工作性质,“我呢,就是一个杂志社的摄影师,就是拍照的,”薛闻声夹了口菜放到嘴里嚼嚼嚼,“我来这儿就是工作要求,要来你们这里取景、踩点儿、拍照片,然后再交给主编。”
“哦......”
“所以我这次来你们这里,下次可能就去别的地方,工作地点很不固定,就得飞机高铁来回整。”薛闻声大口地吃着饭,平静地说着基本上每一趟都让自己崩溃的行程。
“那你去过很多地方了?”阿塔停了下来,大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是去过很多地方......”薛闻声一脸惊恐,心想可不能因为自己的描述让这个天真的十九岁小男孩误认为摄影师是一个很轻松的工作。“不过我们是去上班不是去旅游的,一个地方拍完了就得赶紧走。”根本没机会玩儿。
“这样啊.....挺辛苦......”
听他这么说,薛闻声无奈地笑了笑。阿塔还存有羡慕的目光里,告诉了薛闻声他其实并不知道有多辛苦。薛闻声不再说了,一直向一个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心和新鲜感的十九岁男孩灌输着外面的世界其实很辛苦,这是个太没有道德的行为了。
想来阿塔也没有去过别的地方吧。
薛闻声抬眼看了看他。
这个孩子,大概很想出去看看吧。
“你都去过哪里呀?”阿塔冷不丁地冒出了一句话。
“去过哪儿?”薛闻声思索着,“我想想啊......”去上班的地方谁会有意去记。“西藏.....广西......云南......川西那带......还有一些国外的地方也去过,意大利冰岛什么的。”
阿塔静静地听着,这次没再说话。
薛闻声意识到或许很多地方阿塔都不知道他们的存在。
“各有各的特色吧,”薛闻声赶忙找补,“其实我们能来你们这里拍摄,说明你们这里和之前那些的地方一样,有特色。”
阿塔笑了笑,"是吗......"接着吃饭了,“可能我在这儿待得时间太久了吧。”
谁也不想,在自己年轻的时生活的地方,待到暮年。一辈子,就看这一面的风景,像被困在四方的画框中。
不行了,不能再说这个话题了。薛闻声还没学过怎么安抚一个十九岁男生的心理落差,再说下去真的不好聊了。
“我饭做得怎么样?”薛闻声冲阿塔挑挑眉,一脸傲气地看着他。
阿塔看他这副样子,嘴角压不住地往上扬。
"......挺好挺好,"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出乎意料。”薛闻声看着他,“我以为你就是个脾气暴躁的摄影师。”
“......”薛闻声吸了口气,低下头接着扒拉饭,“我嗯......我脾气是很差昂。”想了想他又补充了一句,“都是这破班儿上的,我之前不这样。”
阿塔听着,抿嘴笑了笑。
两个人绕开了那个互不理解的话题,薛闻声带着阿塔往别的地方去聊。
在山野里长大的野孩子不会对忙到连轴转的都市摄影师感同身受,和他一样被工作折磨到麻木的狼狈打工人也不会对享受松弛自由的野孩子褪去羡慕的感情。
他们现在,大概都把这十多天当成了喘息的机会。阿塔或许能透过相机,看看外面的世界;薛闻声或许终于不用在匆忙奔波,一直睡到被暖乎乎的太阳晒醒。
都挺好的,都挺好的。
吃完饭后,谁也没在推辞,两个人一个洗碗一个收拾桌子。没一会儿的功夫就结束了这场对两个人来说都算是饕餮盛宴的午饭。
之后就是闲闲没事。
“你今天干什么?”薛闻声坐在一旁问道。
“喂喂羊喂喂马应该就没啥事儿了吧。”阿塔回答。他正坐在挨着窗户的炕上,懒洋洋的,看上去现在还没打算出去。
“哎你上次去放羊,是去前面那片草地上吗?”
“是,”阿塔往炕沿儿边儿上挪了挪,坐直了起来。“一般都在那儿。”
“好放吗?”都市佳人来到了自己未知的领域。
人总是对没接触到的事情充满各种各样的好奇心。
接触久了倒都是一个评价——屎。
“…………”阿塔盯着他,几秒钟,脱口而出,“要不回头你试试?”那可就有乐子了。
“?!我?”薛闻声一脸惊讶外加迷茫的表情窜了上来。“咋着你看我昨天帮你喂羊有天赋是吗?”
阿塔也不再像刚刚把他捡回来那么不敢说活,这个破烂小房子里的气氛终于逐渐活跃了起来。
终于感觉,像是有人住的样子了。
“那倒是说不上……”阿塔憋着笑。“其实挺无聊的。”这又在评价放羊。“一般我和浆果玩儿。”
看家护院的好狗。
看家护院的好玩伴。
薛闻声笑了笑。想想那个场面,突然觉得有点儿温馨——一人一狗在这轻松自由的草地过着还算是悠闲的生活。
“……听上去真挺好的……”薛闻声小声喃喃了一句。
“……”阿塔看着他,看了几秒,张了张嘴,想吐出什么合理的话来反驳他,可几秒钟内思来想去,却好像不知道什么话合适。
任何一种生活,都会有局外人羡慕。
可觉得幸福的,往往不是正在经历这种生活的人。
阿塔该怎么向薛闻声解释自己拥有浆果却没有任何朋友甚至在见不到任何人的半山腰上一个人生活的孤独感。他理解他会羡慕的理由,他同样也找不到什么反驳的理由。
阿塔没再想些什么,慢慢地又靠到了窗户边,外面天气没有下雨,但依旧阴沉沉的。他的思绪顺着这一席话,飘回到了很远的时候。那时候他还很小,刚刚有记忆的年纪,还在跟阿爸和李姑生活在山下。之后,就见到了浆果,在之后,记忆里就没什么其他人了。
他顺着久远的记忆一路摸索到现在,再没什么力气了。
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又是一个不平静的夜晚,房子外的冷风刮得呼呼响,天上的黑云密密麻麻,遮挡了妄想投射到草地上的所有光。
阿塔还没有回家。他在上山的路上远远看到了摇摇欲坠的丝瓜架,还有被吹的即将散落的房顶。
阿塔一番焦急,顾不上大风,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房子移动。
可仿佛无济于事。
他并没有任何前进。
低头看,惊觉双腿已经深陷进泥中。
他猛地抬起头,对面房子却已经只剩下个残骸。像只咧着嘴的猛兽。
背后的森林仿佛变成了无尽的黑洞。什么都看不见。
一阵风又来了。
带着獠牙的嘴袭来了。
张着血口冲来了。
那残骸和这黑洞,全部向阿塔跑来了。
而他什么都做不了。
视线里的最后一丝光也不在了。
他仿佛被黑暗包围了。剩下了冰冷的战栗和无力的恐惧。
“……阿……”两面黑暗的夹缝中,他隐约听到了什么声音。
他还能冲出去吗?
会有谁能救他吗?
“……阿…………阿……塔……”有人在叫他。
“……阿塔!”有人拽住了他的胳膊。
“阿塔!”
他被一声吼和大力的摇动,惊的睁开了眼。
“怎么了你……叫也叫不醒。”
阿塔喘着气,还来不及聚焦的视线空洞地望着天花板。
……今天上午刚刚修好的天花板。
……是薛闻声帮忙修的吧。
“……小子,你怎么了?”薛闻声冲他的视线前晃了晃手,见他没反应,又探过头去看了看。
阿塔看着眼前突然冒出了一个大脑袋,转了转眼珠,模糊地摸索着,接着对上了那双略显惊恐与疑惑的眼睛——看清了。
“……你没事儿吧……”薛闻声小心翼翼地,用手背贴了贴阿塔的额头。“……感觉也没发烧啊……你是不是昨天在雨里被冻着了。”
“……”阿塔没觉得自己发烧或者生病了,他现在只浑身冰冷。
薛闻声的手湿湿的,几滴水滴滴答答地落到了阿塔的额头上。
一阵暖流顺着手背,滑过他的额头,蔓延到了手臂,沁到了指尖,浸润到了骨髓。
他的身体逐渐温了起来。
“……我没事儿没事儿……”阿塔慢吞吞地坐了起来,脑子还有点晕乎乎的。“可能是太累了……”
阿塔坐起来后,看到了自己身上盖着的一条毛毯。
他记得他是靠着窗户睡着的。
“那你接着歇会儿吧。”薛闻声看他没什么大碍,直起了身。
“……现在几点了?”阿塔看着窗户外,天已经黑了。
“你歇着吧,羊我喂过了。”
阿塔盯着窗外,宕机了几秒。猛地回头看着他,瞪大的双眼,一脸的不可置信。
“……你喂过了?”
“是啊。”
“你知道怎么喂?”
“我昨天不是帮你喂过吗,”薛闻声重新坐在了炕边——他觉得这小子高低得糊涂了。“就我昨天下山之前啊……不是你真没事儿吧?”
“……没事儿没事儿没事儿。”可能真的太累了吧。
“你吃点儿东西吧,”薛闻声起身去厨房,“睡到现在了。”
阿塔低着头缓了缓——直到现在才将将从那梦里拽出神来。
不知道这样的梦遇到了多少遍了。
他没有一次醒来过。
一场没有结束地挣扎。
不过这次,他被拽出来了。
“下床啊,”薛闻声端着饭菜出来了,“愣着干嘛呢?”
阿塔掀开了毛毯,“这是你的吗?”
“对,”他接着收拾着碗筷,“你先放那儿吧一会儿我收了。”
“……”
“……你要想盖你就盖吧。”薛闻声走过去,拿过毯子叠成了四方块儿,放在了炕的一边。“下来吃饭。”
他拍拍他的肩,催促道。
房子里已经逐渐有了饭香。还不知道薛闻声又做的什么吃的。
阿塔又有了和期待午饭一样的期待了。
今晚,背后的森林不会像梦里一样黑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