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绛 第2章 红手绳（二）

半晌，他伸手接过了那串红手绳，认真地戴在自己手腕上。

老头儿蹙眉问道：“你这臭丫头今儿个整这么一出，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这是老头儿心底里从点菜时起就萌生出的疑问。

以往，臭丫头每次来，最多点两盘菜，差不多是一个人正好能吃饱的量。

今天，臭丫头突然变得很大方，点的菜多到两人撑死也吃不完。

老头儿其实很清楚，臭丫头不是一个习惯浪费的人，可是今天她这反常的举动让老头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加上这串红手绳，不安感暴增。

漂亮女孩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打算实话实说，她轻声道：“我马上就要中考了，高中应该会到外地上学，应该不会回来了，这串红手绳算是离别的礼物吧。”

老头儿苍老的面容上流露出失落的神情，叹息道：“该来的总会来，不管怎么样，总会有这一天的。”

漂亮女孩不说话了。

老头儿感慨道：“如果我的小孙女还活着，应该也有你这么大了吧，我从来没有想要过问关于你的事情，我不清楚你的来历，不知道你生于何年何月何日，甚至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很难想象，这样互不知根知底的人竟然会相互信任，可能这就是缘分吧。”

漂亮女孩依然没有说话。

老头儿继续道：“如果没有你的话，我在三年前就死掉了，是你救了我的性命，而且我一个老头子无依无靠的，也不值得别人去利用什么，所以我无条件信任了你。”

漂亮女孩银灰色的大眼睛没有半点波澜。

老头儿的眼睛盯视着漂亮女孩，平静地说：“现在，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你到底是谁，还有，你为什么会信任我。”

老头儿虽然在表示疑问，但是自始至终完全是陈述的语气。

没有质疑，只有亲切。

“我没有亲人了，有时候看着你，我就会不自觉地想起我的小孙女，我只是在想，如果有一天，我忘记你长什么模样，那么至少还知道你的名字，知道当年是谁救了我。”

漂亮女孩点头，看起来没有什么顾虑和负担。

她作出回忆状：“三年前，我第一次见到你，还有你的小孙女，或者说，也是最后一次见到她。当初我问了你一个问题，你还记得吗？”

老头儿微微一笑，说道：“记得，你当时说，我可以活，但她没得救了，除非用我的命换她的命，你问问我愿不愿意。”

漂亮女孩轻声说道：“对，可让我没有想到的是，你毫不犹豫地就同意了，这让我很惊讶。”

“我起初其实是抱着试探的态度，这个问题本身就不存在，因为她当时根本就活不了了，我只是单纯地想知道，一个人在他的亲人面临生死危机的时候会不会不顾一切地拼死相救。我甚至在想，如果你对她的生死弃之不顾，我不但我不会救你，还会亲手杀了你。也就是说，我只是在犹豫要不要救你，该不该救你。”

“面对亲人在生死边缘的挣扎，你没有选择袖手旁观，也没有犹豫不决，果断到连我都很惊讶。我就在想，这样的一个人，或许可能会值得信任吧。但是我终究还是骗了你，在你生命体征恢复正常的时候就该意识到这个问题，你却并没有追究这一点。”

老头儿叹息一声：“生死有命，任何人都无可奈何，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没有权利要求你那样做。我能感受到，你没有恶意，不然也不会救我。你知道我当时醒来后的第一反应是什么吗？”

漂亮女孩愣了一下：“什么？”

老头儿笑道：“你看着也比我孙女大不了几岁，我当时就在想，这么小的孩子在纠结这种问题，心里一定很苦。”

漂亮女孩的嘴角微微颤抖了一下，抿了抿嘴，没有吭声。

她突然意识到，原来还有许多看不见的东西，自己一直没有发现，却始终存在着。

老头儿向漂亮女孩挤了挤眼睛，笑道：“别看我一把年纪了，眼睛不好耳朵又聋，可我又没傻掉，不至于这点都看不出来。”

漂亮女孩怔了怔，银灰色的瞳孔看起来有些呆滞。

过了一会儿，她才缓缓开口道：“你刚刚说你想知道我的名字，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我叫秦筱。”

老头儿赞叹道：“好名字，听起来就很有文化的样子。”

秦筱谦虚道：“一般般吧，也就比你强一点点。”

老头儿：“……”

秦筱朝老头儿看过去，老头儿对她翻了个白眼，口中念念有词：“我不跟你这臭丫头计较，我不跟你这臭丫头计较，我不跟你这臭丫头计较……”

秦筱有些忍俊不禁，她突然在想，以后没了这老头，她就没地方找乐子了，毕竟一般人也不会心甘情愿来当她的乐子……

是的，在她看来，老头儿当这个乐子当得心甘情愿，不然她今天也不会出现在这个凄凉饭馆了。就冲这难得的乐子，她也会记住这个凄凉老头儿。

秦筱鼻子有点酸，她使劲吸了吸鼻子，眼睛滴溜溜转了个圈，眨了眨眼睛，她的眼圈有些红。

这还是老头儿第一次在秦筱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

一时间，老头儿有些不知所措。

换作以前，老头儿必然会逮住这难得的机会调侃一下对方。不过现在，他已经没这个心情了。

说来也奇怪，这一老一少之间的相处方式很让人费解，尤其是这“一少”，似乎总在费尽心思地琢磨老头儿身上的糗事，然后再找机会见缝插针地当面揭发出来，那一瞬间无与伦比的满足感贯穿心扉，仿佛看到老头儿脸上的窘迫神情是她人生的一大乐事一般。

如果老头儿生气了，她也会见好就收，事实上老头儿压根没有真的生气过，就像他说的，不跟臭丫头一般见识。

现在，臭丫头马上就要离开了。

再不会有人找他的乐子了。

此时此刻，两人很有默契地没有谈论离别之后怎么怎么样，只是珍惜现在的一分一秒。

秦筱忽然明白了。

过去她和老头儿相处所发生的一切，外人听起来颇为有趣并且荒诞的杂七杂八，其实就是陪伴吧。

或许秦筱早就把老头儿当作亲人了，只可惜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只是单纯地把老头儿当作一个愿意报恩的人，自己经常来饭店接受他的报恩。至于这报恩的方式嘛，确实有点牙疼，没看到老头儿牙口不好嘛，这样一来，因果关系就以一种诡异的方式对上了……

秦筱整理了一下情绪，笑眯眯地说：“老头儿，我走了。”

老头儿皱眉看向她，面上似乎有些愤愤不平：“臭丫头，赶紧滚吧。”

于是，臭丫头果真一溜烟地滚蛋了，几秒钟便消失在老头的视野里。

只不过，不管是臭丫头还是老头子，眼角都有一些亮晶晶的东西。

十分钟后。

秦筱大摇大摆地走进了饭店，在老头儿疑惑的目光中，一把将五张一百块拍在桌子上，叹息道：“本来想逃单的，等你这老头儿反应过来，这辈子恐怕都找不着我了。”

老头儿不解：“那你怎么又回来了？”

秦筱的目光落在老头儿系在手腕上的红手绳，一字一顿地说道：“因为你今天转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