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睁眼时,精神图景浅层意识区核心。
清澈透明如玻璃的溪流,碰碎在尖石上,爽朗而清凉。河岸上生长着菖蒲和芦苇,在风中交击出金石之声。远处,竹林与细杉树构成了云雾山林的脊背。
背甲被水流包裹,细小的溪坑鱼啄食青苔,恍然间,似乎自己也成了一块卵石,晒着太阳翘着脚,懒洋洋地不想动弹,被更广袤的精神世界容纳。小石子落入水中,洗去浮沙,随流滚动,最后终于安静地沉入水底。
睡梦中,林涧白似乎听到一瞬机械转动的声音,来自疏导舰内部,随即无意识地加固了一层精神屏障。直至舰体如平移的巨屋缓缓驶离泊舰区,才彻底进入深睡。
………………
次日,标准时0750,二层02简报室。
室内已坐了近三十人。在场者多数是向导,也有几名哨兵和普通人类。空气里弥漫着向导们尽可能“友善、平静”的费洛蒙。精神体们蜷缩在长桌底。偶尔也有些小动作。
一团赤狐的尾巴尖轻轻扫过身旁薮猫的前爪,又迅速收回;一只蜜袋鼯试图爬上椅腿,被它的向导无形摁住。林涧白靴边的小山则被滑落的蜜袋鼯吓了一跳,眨眼间缩回脑袋和四肢,变成了个圆圆的小龟饼。
分队长卡尔·阿尔布雷希特的全息投影站在台前——他的真人想必正在隔壁的01简报室。他的缎子鼠精神体这次没出现,大概是被收回了图景。他看上去正在用终端进行最后调整,脸上惯常的腼腆被一种专注神态取代。
“分队长”身侧,坐着一位气质严肃、五官立体的女性哨兵。某一瞬间,林涧白耳边响起轻得像是幻听的“咕唔咕”,回想时却记不清是否是真实的声音。
“各位早上好。”卡尔分队长清了清嗓子,“人都到齐了?那今天就早点开始。首先,欢迎新同事。林涧白、燕鸣鸿、科马克-里克曼。长话短说,直接进正题。”
全息星图亮起,自动放大至泽德勒星区边境,“乌蛇”小行星带。“上周,开普勒叛军持续进犯乌蛇带。我舰接收的伤员数量同比增加了30%。这些伤员中,近半数为急性精神力耗竭综合征。”
投影中,几条绿色光带标识出已方舰队的常规路线,在不断跳动的伤亡数据和代表交火点的红色标记中来回穿梭。
“我舰目前的主要任务,是联合急救科LSC32-1-07舰保障在这一区域活动的第四巡骑连的哨兵向导的生命安全,提供及时的精神疏导和创伤干预。但就在昨夜,DSCU12-4/7-02巡骑舰在L3集结点失联,未能按计划与接应队伍汇合。”
“接应队伍在L3空域发现了微弱的能量残留和符合巡骑舰特征的碎片,目前可以初步判断,他们遭遇了伏击。推测幸存者可能利用小行星带复杂环境隐匿,并试图前往备用汇合点F26。”
“卡尔”的目光扫过全场,似乎在几位新成员脸上略有停留,“F26点位深入小行星带,环境复杂,信号极不稳定。总部命令我舰,立即前出至F26附近空域待命,随时准备抢救可能存在的幸存者。”
………………
“任务要求已发送至各位终端。两个标准时后,本舰将到达预备点位。解散。”分队长最后补充了一句,离开了简报室。
人群低声议论着散开。林涧白点开终端,快速浏览着F26区域的详细星图和环境数据。确实有些棘手。
背后传来靴跟敲击地面的声音。似乎是有意发出的,以免对话的另一方被突然而然的招呼所惊吓。林涧白往后一望:那位看上去很严肃的“咕唔咕”哨兵。
她友善地和哨兵打了个招呼:“你好……?这是你的精神体吗?”
不料对方倒是被吓了一跳。良好的训练使她的面部表情并没有太大表现,雕鸮的耳簇却“噌”得竖起来,整只猛禽,连着毛裤像木桩一样直直的杵在哨兵肩上。仔细看,哨兵的眼睛也睁圆了些,与她的精神体格外神似。小山伸长了它的脖子,惊奇得一鼓一鼓。
“是、是的。”哨兵下意识地并拢了脚跟,动作有些僵硬,肩上的雕鸮也跟着一起上下晃了晃。停顿几秒,耳簇慢慢塌下去,哨兵也找到了她的声带:“我叫燕鸣鸿,原隶属于第四巡骑连,现因病借调本舰参与安保事务,按照规定,需要向导对我的精神图景进行安全性检测。请问你是林向导吗?”
“是我”,林涧白忍着一点笑意,“燕哨兵,跟我来。”
她转身带路,燕鸣鸿的精神体从肩上悄无声息地落地,走地鸡一样跟上了林涧白。那大面包似的猛禽迈着稳健又有点滑稽的步子,紧紧缀在林涧白脚边,仰着脑袋,似乎在研究向导的靴子。燕鸣鸿脸上闪过一丝极快的窘迫,连忙上前一步,臊眉耷脸地挡住了精神体。林涧白甚至好像能在她的眼睛里看到点“它平时不这样”的茫然无措。
两人,边上挤着一只亦步亦趋的大面包,进入简报室旁的一间小型检测室。
舱室略显狭窄,燕鸣鸿靠着诊查床沿,等待林涧白调出检测程序,无意识地轻轻揉搓一次性床单。
“好了,”林涧白在她太阳穴处贴上传感器,轻轻抚平鼓包,“放松,我只进入浅层意识区。”
注视着燕鸣鸿的双眼,下一刻,她的意识进入陌生的精神图景。
………………
一片睁眼无物的漆黑,如同身处冲洗胶片的暗房。
也许是意识到自己把访客关在了精神屏障里,天边渐渐亮起一线白光。林涧白闭眼适应了一会儿,再睁开时,自己似乎身处梦中。
这是一个不大的房间,亚麻与奶油色的布料,加上原木家具,支配着昏昏欲睡的氛围。林涧白光脚踩上木地板——棉被般的触感——她沉默了。
她随后检查了房间里的不同材质:墙衣,光滑的清水混凝土;懒人沙发,躺下去会被钢管咯得背疼;书架与指甲相碰,则会发出玻璃窗的微妙声音。雕鸮穿门而入,挎着厚厚的翅膀,又穿模似的踱出去了。
林涧白将手审慎地没入门中,以近似于幽灵的方式离开房间,随即来到一个……崖洞之中。相比于方才的异常房间,这里似乎真实许多。
夕阳落进这个垫满软乎乎鸟类绒毛的洞穴,岩壁映成温暖的橙红色。细小灰尘在光柱中留连。她回头一看,没有任何“房间”的踪影,只有一只三层楼高的庞然大物在啃自己的毛爪子。
林涧白震撼地仰头注视——这只巨大的毛茸茸生物,它显然是燕鸣鸿精神图景在未进行充分自我觉察时的守护者、意识主体在图景中的核心具象、精神体在浅层意识区的原型、万鸮之王——当然,这里没有那么多雕鸮。
巨型雕鸮啃咬爪子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庞大的头部平滑转动,那双如同熔融黄金般的眼睛发现了面前的小东西。它脖子上的羽毛鼓了起来,一声轻轻的“咕唔咕”。
林涧白的汗毛炸起来了,仿佛远古时的哺乳动物祖先在向她预警。不过,她迅速意识到,那声低鸣并非威胁,而是禽类本能的好奇。
于是,在雕鸮的眼中,这只老鼠大小的小人儿的气息眨眼间变得平缓,一种流水般的舒畅气息鼓荡在她四周。她变成了一块溪流中的石头,一片水上的叶子,一根它落下的绒毛,可以轻松地被它接纳。
林涧白的意识瞬间拂过整个洞穴。奇异的是,她没有再发现联觉失调。所有的错误似乎被打包关在了房间里,隐身在浅层意识区中,再也找不到了。
………………
“检测通过,你的图景和精神原型很稳定,”林涧白笑道,跟随燕鸣鸿来到门口,“但有一些隐患需要解决。你需要在下周前进行至少一次深层疏导。”
燕鸣鸿沉默地看着她,点了点头。雕鸮从未感到检测如此轻松,因此正在图景里活泼地乱走,掀起一阵阵羽毛风暴。
关上检测室的门,脚步声渐渐远去。林涧白揉了揉太阳穴(那里有一些刺痛),打开卡尔分队长方才几乎同步发来的报告提交通道。
“哨兵中最为常见的精神图景疾病,通常是感觉调节障碍。然而,燕鸣鸿的病例并不典型。前者表现出感知过敏导致的情绪与行为异常,病灶点弥散分布在图景浅层,且自我意识往往被困于一个由过载感官信息构建的、高度逼真但循环或单一的精神模拟环境中。
燕鸣鸿的异常则呈现出一种高度结构化、甚至可以说是被“精心封装”的状态。浅层意识区存在一个感官错乱的房间,就像一个被刻意构建的隔离区,将所有不协调的感知信号压缩、封存其中,从而保证了图景主体部分的稳定与宁静。”
林涧白一边梳理思路一边打字。“这种封装机制极具欺骗性。表面上,燕鸣鸿的精神图景稳定,甚至比许多哨兵更为健康。
但隐患恰恰在于,那个被隔离的异常房间并非消失,其内部的混乱状态仍在持续累积。一旦外部压力过大,或者哨兵的精神状态出现剧烈波动,封装体可能瞬间破裂,将哨兵拖入极端状况,甚至可能损坏大脑中的“精神海”构造本身。
此外,长期维持这种高强度的隔离本身,也在持续消耗着她的精神力,这是一种静默的、不易察觉的透支……”
林涧白按照格式敲下最后一个句号,确认无误后将报告加密提交。她靠在椅背上,头部的刺痛感已经消退,但燕鸣鸿图景中那个错乱房间的诡异触感,依然残留在她的指尖。
只好把小山放出来。它不太舒服地咬了会儿自己的爪子。林涧白望向舷窗外,把思绪抽离开工作,以图短暂、彻底的休息。
她看过联盟成立四百周年军演的视频。那是她在法尔内塞大学读博时的事。那五年的记忆在脑中像是被雾掩盖,只记得由于转载了很多手,视频画质并不清晰。
当时的她也许想不到,她现在会在一艘军用医疗舰上看到卷曲的星系群流光——那是寥廓宇宙中,时间与空间的揉杂产物。
她默默地虚空“握住”小山。两分钟后,小山似乎忍耐不住林涧白手心里的热量,本能的开始蹬腿。然而,林涧白只感到一阵阵寒冷。
………………
在舷窗边呆了不到十分钟,林涧白终于被系统关怀烦得走进内部人员医疗护理间。
医疗舱的防护罩缓缓合上。她陷入昏迷般的睡眠,像误入离岸流的沙滩旅客沉至精神图景的最深处。
那里只有夜气的海洋,你可以看到有八个月亮在海面上缓慢旋转,变更月相,将海水烫出蒸汽,将蒸汽凝结成群星,不断沉入水中,失控下坠。你躺在水面上,水无法浸湿你的衣物。脖子上中了一枪,头像血袋一样歪下来,获得新生。
十五分钟后,一切恐怖意象率先消散,林涧白被强制唤醒。她不是很想睁眼,但身体已被修复至精神饱满,多亏了那些现在还在窸窸窣窣收回的小机械臂。
“好吧,”她自言自语,“我起来了。”
林涧白翻出舱口。一个趔趄。她自个儿吃了一惊,却发现并非她没有站稳。原来疏导舰早已进入目标空域。虽说军用舰艇均有平衡周身引力场的功能,但到底混乱难消,轻微颠簸起来。
为防止色差干扰急救,走廊的灯光已被舰载系统转换成标准的冷白。人员脚步匆匆,银色金属推车上的药瓶轻微晃动,显得格外清晰。
林涧白快步前往急救区。几名先到的向导已经就位,正在检查设备和药品储备。简报会上的薮猫向导,基亚拉-塞尔瓦,对着悬浮光屏回应卡尔指挥官的指令,语言中夹杂着一连串弹舌音。
察觉到林涧白的脚步声,塞尔瓦点头致意,切换成通用语通知道:“林,情况有变。搜救部队在F26跃迁点遭遇到袭击。二十分钟后,我们就要进入交火区域了。”
“明白。”听上去倒像是一场围点打援。林涧白脑中闪过一丝念头,紧接着立即抽椅坐下,开始进行最后的自检和预热。
负责贴身保护的哨兵们亦是严阵以待,纷纷站在向导们身侧,随时准备将这些“跑不动的医疗专家”扛到逃生艇里去。
林涧白的耳边忽痒,一看,是燕哨兵的一缕长发。原来燕鸣鸿轻声唤她未能让她察觉,无奈弯腰低头,试图让她注意到自己。
吓了一跳之余,林涧白从过分的紧绷中放松了些。她完成手中的药品配置检查,转头轻声问道:“燕哨兵?”
燕鸣鸿更加不好意思了。本来便已劳累林向导在急救前耗费精神力,但那好歹是指挥官随机分派的任务。现在还要请她帮忙……
不料林涧白已从她的为难中看出了点什么。燕鸣鸿刚对视上,自己的精神图景屏障便被牢牢保护起来。她甚至能隐约感受到林涧白的某种意志:最好别碰。
燕鸣鸿沉默地站在她侧后方,目光落在后颈上。猛然觉着盯这里不太礼貌,被烫着似的移开了。
林涧白没有回头,只是将注意力更多地集中在眼前的准备工作上,确认最后几项生理监测处于待命状态。
………………
陆续有人员进出急救区,塞尔瓦的薮猫在场中巡逻。各类神经连接接口、生物稳定仪、精神波频调节器逐一亮起待命指示灯。片刻之后,舰体的抖动变得更加明显,设备自检的嗡鸣一阵阵地落在心口。
一瞬间,燕鸣鸿似有所感地抬起头。她刚把小臂垫到林涧白额前,舰载系统的合成音与撞击警报就同时击穿耳膜!
一阵剧烈的晃动从右下方传来,伴随着金属的刺耳尖鸣!机身缓缓倾斜,固定不牢的器械噼里啪啦地摔落在地,几个药瓶从推车上滚落,被眼疾手快的医护人员一把捞住。
中央检控室,操作台上亮起一片令人心悸的闪烁红光。剧烈颠簸中,分队长顶着神经锐痛,强行将精神网链接拔升回稳定阈值,紧接着将精神网武器权限转交安保组。
他随即打开内部通讯频道:“所有人员注意。搜救部队已接到幸存者,即将在五分钟后抵达甲板区域,急救组按预案展开。安保组,预备接舷战。”
所有人近乎下意识地遵从了命令。武器上膛,肌肉绷紧。以数名安保组C级向导为核心,出现了一张极难破译的军用多核费洛蒙信息处理网。哨兵们将意识交给向导,神经系统与舰体精神网武器系统的对接程度在数秒内上升至战备状态,将大型疏导舰舰体上下所有武器系统投入运转。
起落甲板区域的方形巨口向宇宙缓缓开放。八分钟后,甲板关闭,密封舱门内侧的警示灯由闪烁转为长亮,伴随着加压设备的排气声,最后一道内层气闸缓缓开启。一部分士兵进入后就地警戒,武器隐隐指向舱门,面孔中布满劫后余生的疲惫与焦躁。
直冲鼻腔的血腥味和焦糊味则裹着另一组士兵,抬着担架旋风般撞进急救区核心。一瞬间,薮猫率先从半空中跃过。担架上的人在昏迷中抽动,它的爪垫“穿透”伤员,落在被血液浸透失效的绷带上。
紧接着,场中的向导放出了他们的精神体,将数个几近崩溃的图景牢牢接住,试图将他们拔离“深井”。大多身为普通人类的急救医护人员,则从舱口处一路跟随士兵们奔跑至此处,同步抢救伤员们已开始显露崩毁迹象的肉身。
林涧白瞬间切入一名重伤哨兵的精神图景。与预想不同,林涧白没有遇到来自屏障的任何阻挡。她愣了愣,随即大惊失色地拼命加固起哨兵的防波堤。她的力量如此庞大,在平时,她可以同时建立起十个B级哨兵的精神屏障。但在此处,却如泥牛入海般激不起半点涟漪。哨兵的浅层意识区紧随精神屏障的崩塌,彻底湮灭。
似乎被湮灭波动所感召,一大群火喉蜂鸟飞进丛林的余影,遮天蔽日,在她踏入深层意识区前将林涧白驮出了精神图景。在她下方,构成这名蜂鸟哨兵的记忆、感知和个性基石的区域,正在以拒绝所有干预技术的决绝走向毁灭。
林涧白呆住了。火喉蜂鸟美丽的金属色也迅速消失。她被推开,随即被本能拽进新的精神图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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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雕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