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放地[哨向] 第1章 LSC32-2-01

马尔普拉星主城地下，阴郁的漫光从中庭照入。装载活人的舱室在庞大的地穴网络中向黑暗处传输，轨道上明明暗暗。

精神健康中心的玻璃门无声向两侧打开又关合，中间穿梭过无数医疗垃圾推车，各种自动跟随的精神体，焦躁的人流。人们看时间、擤鼻涕、发生争吵，像一万只蝉。

林涧白走出舱室，从人群中挤过：“借过……谢谢。”

推开办公室的门，噪音被瞬间削弱，离人远去。咔哒一声，室内开始盈满光亮，辅助系统向她问好：

“早上好，现在是标准时上午9时25分。今天主城442b区的天气：阴转小雨转晴。请您记得带伞。”

“这问候到底沿用多久了？”她一边整理桌面一边随意漫想。也许是系统复古的品味使然吧。

事实上，早在数百年前，人类就已掌握行星大气控制技术。降雨不再随机，城市形态同时向天空与地下深处发展。正如人类也不再是单一形态。

星历1928年，特殊人类学学家扬-斯沃博达在首次出版的《哨兵向导通识》中定义哨兵和向导：“……他们是人类进化史上的一个分支：犁鼻器未退化的智人。”

她认为，正是这未退化的犁鼻器，赋予了哨兵向导独特的费洛蒙感知与精神活动具象化能力，进而演化出了处理这些信息的大脑新构造——俗称“精神海”。

两年后，在斯沃博达的倡议下，联盟牵头成立了特殊人类管理委员会。随后十年中，联盟特管委对全境特殊人类公民进行了第一次大普查，哨兵向导、兽人、羽民和虫族…这些特殊人类散落在宇宙的各个角落，最终被联盟重新编入人类社会。

其中，哨兵向导依据精神力极限，也就是“精神海”能够同时输入、处理、输出的最大费洛蒙信息量，被分为“SABCDEF"七个等级。比如，林涧白就是一名联盟的A级向导。

星历2034年，联盟内战爆发一年以来，因战争创伤而精神海崩溃的哨兵，像履带下的铁皮被不断传输至后方。向导被抽调随军成为常态。

“离开马尔普拉倒是没什么。只是……”

林涧白的棕褐色眼睛注视着龟缸里的精神体。它扒在石头上，翘飞机腿，有一双明亮的黑色豆豆眼，在灯下正晒得舒服，壳缘透着暖黄微光。见林涧白来了，扑通一声滑下水——追手乞食，急得翻了个倒仰。

喔——小山。她在心里咏叹调。只是搬小山青睐的龟缸有些麻烦。

一个小时后，小山被惊恐地翻了个面。它想滑到水里，不料被巨大爪子捉出水面。

林涧白认真扣好龟缸运输箱，开始收拾行装。打包行李，在星网上出掉闲置物，又拜托朋友寄存那些不舍得卖掉的书。当送走最后一波搬家小机器人时，马尔普拉已进入夜晚。

她把出现在门口的军制衣物浸入水盆，等待群青彻底盖过硫化物的昏黄色。舱室阳台的透明屏障缓缓打开，大气系统送风入室，虫巢般密集的舱室群和轨道在夜色中柔和了冷硬的轮廓。

………………

纪录片中常见的奇观星球的天空，包裹在冰原、熔岩地壳或是全球海洋之上。远古故乡的天空，则在口耳相传与幼儿的幻想中变幻出各种模样。

林涧白甚至在一些哨兵破碎的精神图景里，瞥见过更古老的天空。奥巴塔拉星区大地上吟游的虫族，就有大量赞叹天空的作品。例如著名彩诗《厄尔加尼诺十次哀悼》的片段：

“诗人触须叩血岩，吾主叹息蒙云翳：

蓝色复眼多明媚，已然灰暗是清晨。”

但这些斑斓的天空幻想，都与她的马尔普拉无关。次日清晨，林涧白靠在星舰座椅上想。

作为一颗中等大小的宜居行星，它的名字源于联盟通用语中的“恶劣草原”。它不是奇观星球也不是人类的母星。大气中有硫化物，黄色天空和往日看到的不会有不同之处。但是，从今往后也说不准何时再与这片天空见面，林涧白心里压着一点点怀念和忐忑。

她拉开窗板。星舰推进器的高热使透明空气扭曲，舰翼边缘指示灯白光闪烁。星球上永不停歇的大风向四面袭击原生植被，形成一波又一波草浪。空中，无数序列轨道错综复杂。

八个标准时后，客运舰接入泽德勒星区主星“白马河”的某个K序列轨道跃迁点。客舱里已是一片凄风苦雨——苦胆的苦。

卡顿的机务人员安抚广播下，啮齿动物的混群踩着堆满过道的搁浅水生动物们来回尖叫。林涧白右手边，棕色皮肤的高大哨兵，边反胃边被她的精神体（一只长的像芒果的牡丹鹦鹉）叨颈皮。

林赶紧翻出备用垃圾袋递给她，对方回以感谢的目光，下一秒和小鹦鹉并排吐出声。林涧白抱着龟缸运输箱，双目无神地想：头发散了。

低头一看，小山趴在腿上，一直在拿爪子洗脸。似乎这样就能把古怪的感受从嘴里刨出来。

“虫洞波动期，退役军舰临时返聘的新兵运输专舰。”林涧白默默地想，“连众星航空都倒闭了，只好死撑着假装泽德勒还有客运舰……”

历经仿佛永无止境的颠簸，在一种近乎感恩的寂静中，星舰滑入七军的军事基地空港。

嗡鸣声像是某种如释重负的叹息。舱门打开，冷冽空气混合着军事基地特有的能量液气息灌了进来，瞬间冲淡了舱内污浊的气味。

人群脚步虚软地涌下舷梯。林涧白在焦躁、不安、狂喜、恐惧的混乱信息素涌潮中抚平风衣，拎着龟缸运输箱顺流而下。结果被白马河冷空气的热情拥抱感动得一个喷嚏，于是乎迅速把趴在箱上的小山收进精神图景。

高个哨兵则似乎和她的鹦鹉达成了临时和平协议——芒果色小鸡站在哨兵的肩膀上理毛，看上去头特别痒。

………………

空港的繁忙程度已经超出林涧白的想象。星舰仿佛腐烂巨兽下方的蝇蛆，从肋骨间飞进飞出。林涧白觉得自己很渺小，只有龟缸运输箱提带坚硬、沉重地勒在手指上，仿佛要以此拽回她的思绪。

她又很庆幸自己把小山收回了图景，因为登记的漫漫长队前似乎传来了斥令声。

“你的教官没教过你，离开军事基地空港前不可以放出精神体吗？”

“精神体全部收回去！三二一！”

人群安静了下来，随即又变得慌忙杂乱——一条巨大化的鬃狮蜥鼓着“胡子”竖着尾巴，把这一队伍的哨兵向导撞的躲的人仰马翻，刚好闯到林涧白跟前。

林涧白盯着它的鳞片，笑道：“很帅的大家伙。”而后沉静下来，注视着它的双眼。

针对精神体的疏导往往更不容易。因其原型通常出现在精神图景的浅层意识区中，代表着精神图景主人的意识。然而其动物性征和投射本质又决定了短期内……

“它不会听话。”林涧白喃喃自语，顺势把手放在鬃狮蜥的脑袋上揉了揉。

一股柔和却无法违抗的力量让它的精神彻底镇定下来。鬃狮蜥的主人终于追了上来，因寂静的压力被迫小声机关枪似的感谢了她。

随后而来的是维持秩序的军官。锐利的目光一扫，发现事情已经解决，便点头返回。

林涧白轻声嘱咐了几句：“这是暂时性的强制镇定。虽然没有伤害，但这也可能是长时间幽闭和颠簸造成你的精神海轻度紊乱，导致的精神体失控。最好回去之后梳理一下。”

林涧白看着那位哨兵抱着恢复平静但略显呆滞的鬃狮蜥匆匆离去，目光随即落回到前方漫长的登记队伍。

不过，比预想的要快。半个标准时后，林涧白已经通过安全检测，坐在登记台前。

林涧白将身份芯片嵌入读取槽，机械臂无声地开始扫描她的虹膜。登记台后，士兵面无表情，指尖在光屏上快速滑动，映出幽幽蓝光。

“林涧白，”她核对着信息，“A级向导，精神体黄喉拟水龟。原隶属马尔普拉星主城精神健康中心，现由特管委应用部署指挥部划拨至我部。”

林涧白平静的回答：“是。”

“请释放精神体进行检测。”小山从林涧白的掌心浮现，探头出来，盯着正用蓝光扫过它全身的机械臂，打了个能塞下一整个虾干的巨大的哈欠。

林涧白感到尴尬。士兵语调平平，听着有点困。

“调令确认，”士兵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欢迎加入第七军团，林涧白向导。你的档案已由人力资源协调部——战略规划与特管委联络科同步核准。你的分配单位是后勤与支援司令部下属的医疗与生命支持处，精神疏导科，具体报到地点是LSC32-2-01疏导舰。”

她递过来一枚新的、带有第七军团金属立方标识的芯片和一份电子清单。

“这是你的新身份认证、访问权限密钥以及宿舍分配信息。相关职责说明和内部规章已发送至你的个人终端。医疗与生命支持处的简报会将在明日标准时0800于该舰二层02简报室进行，请准时出席。你的直接上级将是LSC32-2-01疏导舰分队指挥官，卡尔-阿尔布雷希特。”名字倒像是个阿萨玛兽人大公。

士兵顿了顿，补充了一句，语调依旧枯燥无味，但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认可：“根据刚才空港入口的登记记录显示，你已提前处理了一起C级精神体失控事件。效率不错。保持这种效率，你在疏导舰上会需要它。”

………………

与此同时，泽德勒边境某处，小行星带。

巡骑舰驾驶舱内，哨兵打开分队公屏：“……重复，DSCU12-4/7-02已抵达集结点L3，未发现接应队伍。over。”

耳机传来一阵难以忍受的嘶嘶声，随后，声音越来越大，以至于哨兵不得不把它稍稍移开：“……收到，保持警戒。接应计划变更……自行前往备用汇合点F26……坐标已传输。重复，自行前往……”

………………

结束登记后不久，一辆叮铃当啷乱响的小型无人行李推车总算从托运口追上林涧白。年轻的向导抬手将一缕头发别到耳后，边走边划浮在眼前的终端光屏。她的风衣被基地新风系统吹起一角，白马河“落日”余辉慷慨地穿透幕墙。

第七军团在白马河星的驻地几乎占了整个宜居区域的一半，因此，医疗泊舰区很舍得用地。自动跟随着耳机中的导航信息，林涧白走神一瞬。幕墙外，舰群像沙海中上百头或坐或卧的骆驼，温顺而灰头土脸。

又下滑一页规章文件，系统提示文件已结束，三秒后跳转桌面。这时，光屏旁弹出辅助屏，医疗与生命支持处公频掉落了一大块消息。

［欢迎新人］［欢迎欢迎.jpg］［强制配对真开始试点了？！］［联盟议会疯了吗？？？泽德勒议会也跟着疯？？？？］［…服了。］【系统通知：LSC31-2-15舰，LSC32-1-08舰，将于15分钟后结束补给。】

那些关于强制配对结合制试点的激烈讨论像潮水一样涌过，又迅速被新的舰队派遣和补给申领通知淹没。林涧白关闭了辅助屏。

经过多次升降平台转换和冗长通道，她终于抵达目的地。LSC32-2-01疏导舰在舰群中并不起眼，流线型的外观布满细微使用痕迹，舰体上喷涂的医疗十字和第七军团徽标略显斑驳。

林涧白从小推车里提出行李，将新的身份芯片贴上感应区。气密门嘶嘶滑开。疏导舰内部光线柔和，循环系统运作发出轻微声响。空气中过滤掉了大部分杂味，只留下一点清洁剂气味和……一丝零食香味？

通道里，穿着军团制服的年轻男性向导正捧着一小把坚果，小心翼翼地逗肩头上一只暹罗色、毛绒绒的缎子鼠。气密门滑开的瞬间，小家伙立起身，警觉地嗅闻空气中的陌生气息。

同时，向导抬起头，脸上露出温和又略显腼腆的笑容：“是新来的林涧白向导吗？我是卡尔-阿尔布雷希特，这艘疏导舰分队的指挥官。”他肩头的缎子鼠“吱”了一声，边滑边窜进他手心，只露出一个轻微抖动的毛绒鼻尖。

林涧白注意到，这位名字听起来像兽人大公的指挥官，本人却散发着一种与凶猛毫不相干的气息。他身形不算高大，棕发柔软，蓝眼睛里带着好奇和善意，整个人和他的精神体一样，透着一种温和无害、鼠里鼠气的气质。

“指挥官，”林涧白点头致意，“是，林涧白向您报道。”

“欢迎欢迎，叫我卡尔就好。”他笑道，摸了摸他的小鼠以示安抚，“你的住宿舱在B区7室……需要帮忙吗？”卡尔看着林涧白手上的行李和龟缸。

“谢谢，不过我可以应付。”她的声音平稳，听不出长途跋涉的疲惫。

“那好，我带你过去。”卡尔从善如流，缎子鼠好奇地探出头，黑色的小眼睛打量着新来的同伴和她手中那个布满精神体气息的箱子。他一边引路，一边介绍着疏导舰的基本布局：“这一层是工作层，疏导室、急救区、简报室、内部护理间，还有我们的中央检控室和起落甲板都在这里。生活层在下边，主要是住宿舱、餐厨区、休闲舱。功能还算齐全。”

二人经过急救区。可移动急救床旁连着医疗器械，由于患者已经转入白马河军区医院，两排围帘中空旷而安静，只有控制台医护人员闲聊打字发出的声响。

卡尔刷开电梯门，继续介绍：“你的住宿舱是标准单人间，应该比地面机构的住处要紧凑些，但设施齐全。明天早上的简报会，主要是介绍我们舰的日常运作、当前战区的整体情况，以及……”他顿了顿，声音稍微低了些，“一些新出台的政策指南，你大概在公频上看到了些风声。”

林涧白点点头，她注意到电梯很稳。卡尔又道：“有任何需要，可以用内线通讯找我，或者直接来指挥室。餐厨区随时供应合成餐点，如果你对军标营养膏不满意，我那里还有点私藏的……正常食物。”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不知是不是因为被抓包了零食。

林涧白诚恳地说：“我想我会来分享您的食物。”

“总之，”两人一前一后走出电梯，卡尔停在B区入口处不再入内，“我们这里虽然会上前线，但还算有张有弛。林向导，希望你能适应在这里的生活。”随后，他不再多言，似乎松了一口气，转身离开。

B区7室很快到了。林涧白用权限打开门。感受到气密门在身后合拢的声音，她轻轻地靠在门上，把行李放在脚边。

环顾这个新的栖身之所，房间确实不大，一张固定在墙面的床铺，一套组合桌椅，一个嵌入式储物柜，以及一个带基本自洁功能的小小卫生间。唯一的舷窗望出去，是邻近疏导舰庞大的灰色舰体，以及更远处，白马河星大气层正逐渐沉入夜色天际线的昏黄光辉。

林涧白的肩膀一松，小山从床铺上冒出来。她笑了笑，伸个懒腰，提起龟缸运输箱放到桌面，随后钻进卫生间。等她洗漱完，天色已全然黑下来。小山正趴在运输箱边上巴巴地看着。她又想笑了。

林涧白拉开椅子坐下。她正想打开运输箱后再查看一下明日简报的详细议程，一个微凉、带着点湿意的触感却碰上了她的指尖。

是小山。

它不知何时从龟缸那头爬了过来，正用它的喙，固执地轻轻咬住她的手指，仿佛在催促着什么。

“怎么了？”林涧白有些意外，用另一只手挠了挠它的壳。小山通常更偏爱它那一方水石天地，很少会这样主动离开舒适区来“打扰”她。

小山没有像往常那样扭动背甲，反而松开喙，用前爪扒住了她的虎口。随即，一股温和而熟悉的意念流淌过来，不包含具体语言，却清晰地表达了意图：休息。现在。

林涧白微微一怔。知识在她的耳边轻声细语：即使是并未意识到的情绪状态，精神体们往往也能够忠实反映。它们在精神图景中代表了主人的意识，是与哨兵向导共享同一精神本源的伙伴。

“你说的对，小山。”她叹了口气。疲惫感渐渐从骨缝中渗出，让她想从椅背上滑落。舷窗表面渐渐结起寒霜，室内却温暖如被窝。

她不再犹豫，换上睡衣，将室内光线调至柔和的暖黄。做完这些，林涧白裹着被子，沉入精神图景。

喔——小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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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LSC32-2-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