寥湛其实想在髓玉山下一直逗留。
其实,这里没有适合她的工作,还一直下雪。
果味烤鸡和热橙汁再美味也会腻歪。
她知道的。
但是,有些时候,她确实不愿意回去面对薄隐。
寥湛回家时,薄隐坐在客厅,立方形白色台灯下。
读书学习。
寥湛不工作的时候就无所事事。
幸好薄隐不问寥湛,为什么不多学点习。
如果他问了呢?
该怎么回答?
用松砂的话回答吗?
——“傍身的技能,已经能养活自己了。所以你不要焦虑了。这一生剩下的时候,但愿你照顾自己。”
这是松砂的原话吗?
寥湛记不清了。
以前的她可能希望自己记得清楚,逐句复述。
现在的她觉得无所谓。记住大意就行了。
寥湛回家。
换好衣服和鞋子。
满心欢喜地期待:
待会回屋,拿出前几天准备好的胶水、白纸和铁丝,做几串纸粘的雨串兰花朵。
在那之前,先给薄隐的杯子里续点柠檬水。
还有,准备一下晚饭……
“谢谢。”
薄隐拿过水杯,喝一口,
“今天的内容好难啊。我好不容易才读通。读通以后,脑筋好像就累坏了,转不动了。”
寥湛正期待着用热水洗三角菜和扇子枝。
同时考虑:今天是用柠檬汁还是用姜黄给红凝脂调味呢?
就不太情愿地停步,一手扶住薄隐的椅背,一手落在薄隐肩上。
越过薄隐的肩头望向书页。
一些熟悉的字词文段……
关于雨的流变。
关于云流瓶和云雾线。
烦死了。
现在,一看这些就头大。
“辛苦啦。”寥湛轻轻拍抚薄隐的后背,“没事儿,歇一会再继续看吧。你喝不喝茶?”
“不能歇。一会儿都不能歇。一会儿还有一会儿的事要做呢。”
薄隐紧皱着眉。
眼睛紧盯书页。
“歇一会儿,脑子恢复过来,看得更快。”
寥湛其实不想和他多说了。
他这个样子总让寥湛想起从前的自己。
眉头紧锁,每天给自己安排那么多要做的事情,每一件都很难做。
不敢休息,也无法疏解这种紧张的情绪。
每个人都劝她放松一点。
“根本恢复不过来。”
薄隐趴在桌子上。
“今天我处理了整整三十五声振瓶的盐扣耦合物!”
即使已经习惯了那个地方的庞大工作量。
寥湛还是震惊于这个数字。
这也太多了。
“怎么你一个人处理这么多?那几个跟你搭伴儿的呢?”
“他们知道干得再慢也不会被开掉,所以都边玩边干活。”
薄隐苦恼地回答。
“那你也稍微慢一点呗。苦劳总是流向吃苦耐劳的人。”
寥湛根本就不想再跟他多说了。
她一点都不想回忆起过去的自己。
“我总得做点有用的事吧。”
薄隐低声道,
“不然,我和那些整天浑浑噩噩吃喝玩乐的人又有什么区别?”
寥湛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我要去做晚饭啦。今晚吃扇子枝、三角菜和红凝脂。”
她直起身,用欢快的口吻说。
薄隐显然是不满足,也不甘心。
“行行行。那你去呗。”
他叹了口气。
“还有你最喜欢的丝线糕!”
寥湛指了指自己刚进门时放在桌子上的纸袋子。
薄隐的脸色这才明快了一些。
寥湛走进厨房。
要狠狠地拧三角菜,才能发泄她心里的那股郁火。
——神经病。
——自己为了自己的事情、抱负还有包袱而努力,达不到自己的要求,还得给别人添堵。
——我是什么很贱的人吗?
——我都没治愈好自己,还要给你端水做饭当心灵导师。
寥湛摇摇头,拧开水管,洗菜。
——算了……反正柠檬水我自己也要喝,这些糕点和菜肴我也爱吃……
触摸水和菜叶总是带给她好心情。
她的第一人恋人渚光骂她,除了学习和工作以外,什么都不在乎,活脱脱一个书呆子。
现在,她再也不是那样的人了。
但渚光也不在她身边了……
——不要怀念了。怀念前任是对前任和现任的双重不尊重。
寥湛把扇子枝放到切菜板上。
越过厨房的窗。
望着清晰而寒光闪烁的冬季星空。
盼望着下次见到荞、樨和罗克珊。
还有米蔗、谢尔芒汀。
冬日摇曳。
雪地生辉。
终于又到了寥湛期待的那个日子:跟这几位朋友一起坐缆车去光舞山顶。
他们走的当然都是更早先的观光客规划建议的安全路线。
管辖这片山区的人再三叮嘱:
不要到栅栏以外的地方去。
“越是这样说,我就越好奇,栅栏外面有什么。”
米蔗双眼放光。
“野兽之类的。”
罗克珊回答。
寥湛对栅栏外一点都不感兴趣。
她很惜命。
米蔗则很在意朋友的看法。
所以,她们老老实实地待在安全的区域。
山巅有悬浮的金蓝光层。
朋友们都到光层里面坐着。
或者躺着。
寥湛想待会儿再过去。
因为她忽然感到很悲伤。
躺在那悬浮的澄光之中能让人心情舒缓,忘记悲伤。
但她还是想悲伤一会儿。
星光清晰,星光明璨,星光迷离。
她好像又触摸到了旧日的自己。
是的……她就像悠泊。
像悠泊一样,怀念旧日的自己。
黑烬滩的短发少年。
自认为肩负着庄园的前途和家族的荣光的既纤瘦又强大的女孩。
上学时埋头学习。
放学后的时间拆三份:完成作业温习功课、陪伴家人、去天涯草的场地干活。
在辛劳的间隙抬头看看星光,想到古代的神话,想象着庄园外面的世界。
大地上的国度如同星空中的国度一样,闪亮,圣洁……
如今她已经来到庄园外面的世界。
也知道,不仅大地上的国度,就连星空中的国度,都是一样的不圣洁。
血腥,残忍,悲伤……
祖先来自星空。
星空中的历史也充满了掠夺和倾轧。
玩乐时间结束。
该下山了。
寥湛不想下山。
只想留在这里望着星空。
她知道。
自己怀念的过去其实是虚幻。
不单因为它已一去不返。
也因为它本就是建立在错误的认识和虚妄的期待上的。
但是,那些年,还能持续不断地做一个自以为很现实的充满希望和斗志的梦……
一个关于生长、传承和建构的梦。
而现在,只剩下现实。
无意义的现实。
一个人,终其一生,都只是在自我照顾、自我治愈,顺便照顾一下伴侣。
却没有任何事业上的建树。
这样的一生真的值得过吗。
可是,就算事业上有所建树……
历史太长了。
宇宙太广阔了。
时间的手会抹去一切。
短暂的一生的建树,在浩瀚的天地间,又有什么意义呢?
寥湛回到冰冷的工作台和玻璃高台。
继续着收集药水、分解药水、聚合药水、散发药水的工作。
室内森林也继续着制造云团、托举云团、送走云团。
像在玉髓山见到的森林和山脉一样。
它们也深郁,缄默,且恒久。
就算寥湛或薄隐在这里一刻不停地收集、分解、聚合、散发药水,力求一整个工作时间段能做尽可能多的动作。
它们制造、托举和送走云团的速度也只会稍微快那么一点点。
云团和青苔,会给外面的活着的人用。
活着的人因它们而受益。
但活着的人们很快也会死去。
百年以后,不会有人因为寥湛的忙碌受益。
因为寥湛已经死了。
也不会有人曾经因为寥湛的忙碌而受过益。
因为曾经因为寥湛的忙碌而受过益的人也已经死了。
那么,寥湛的忙碌又有什么意义呢?
薄隐的忙碌又有什么意义呢?
寥湛有点想逃走了。
逃到一个不用想这些意义的地方。
如果一个人总在怀念过去,对未来充满了绝望,认为自己的人生毫无意义。
就说明她没有全力以赴地投入到当下。
寥湛回想起这个信条。
打起精神来吧。
今天晚上和薄隐还有约会呢。
自从搬到一起住之后,他们就很少约会了。
寥湛想念挽着伴侣的胳膊悠闲快乐地走在五光十色的街道上的感觉。
寥湛下班后就跑回家好好打扮自己。
一边打扮自己,一边考虑,今天到了那家蒸鱼餐厅要点哪些菜,要不要自备一点点香料,点哪些饮料,配什么甜点,是不是可以从外面买一点点小糕点带进去,饭后去哪里散步,再去哪里喝点东西,或者,回家以后用家里的蔬菜水果香料自制一杯饮料……
要全力以赴地投入到当下。
要全力以赴地投入到当下……
寥湛仍穿长长的白羽绒。
今天羽绒下是纱裙。
带细闪的纱裙。配薄冰粉的绒毛围巾。
项链就选有旋转霜花的那条吧。
脱掉羽绒以后,它会在米白的毛衣上光彩熠熠地旋转。
在约会的餐厅,薄隐眉头紧锁,目光焦急。
他竭力不把坏情绪带给寥湛。
寥湛看得出来。
所以,寥湛包揽了整个过程。
从进门,到选座位、拉开椅子、点菜、倒水。
偶尔询问薄隐的意见,多数时候都自己考虑味道和搭配。
薄隐不想让寥湛玩得不开心。
所以,他会尽力回应寥湛的询问,表达感谢,有时候还说点什么玩笑话活跃气氛。
但多数时候,他仍是默默地低头,思索。
寥湛不想为难薄隐。
但这顿饭确实吃得很沉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