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林福德监狱矗立在北海的孤岛上,如同一块被世界遗忘的、风化的骸骨。咸涩冰冷的海风永无止境地呼啸,卷起浪涛,反复拍打着礁石与高墙。
这里的世界是单调的灰与蓝,与伦敦那种即便在阴霾中也涌动着**的沉闷截然不同。
Mycroft走过长长的走廊,他没有穿惯常的西装和衬衫,而是一身复古的深色大衣。Anthea沉默地跟在他身后一步之遥,像一道用来阻隔人群的屏障。
驻扎在此的士兵们想要拦住他,但看到Anthea出示的Priority Ultra名片全都退了下去,放这位长官通行。
他无声地走过通往监狱核心区域的最后一道关卡,典狱长早已接到通知,恭敬地等候在专门用于高层会面的特殊访视区外。
墙壁是苍白的,烛光是阴冷的,空气里弥漫着海岛独特的潮湿气息。
Mycroft屏退了左右。他没有脱下厚重的外套,独自一人坐在玻璃墙外的金属椅上,手杖立在身侧。
而玻璃的另一侧,是一个布置得近乎温馨的房间:书架、书桌、一张铺着柔软毯子的床,甚至还有一面模拟阳光的巨幅水彩画。
Eurus·Holmes就坐在那幅画边。
她穿着柔软的白色棉质长裙,赤着脚,蜷在宽大的扶手椅里。黑色的长发如海藻般披散,衬得她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她手中没有书,没有笔,只是静静地看着面前空无一物的墙壁。
Mycroft走到玻璃前,静静凝视着里面的妹妹。他的倒影模糊地叠加在她的影像上。
“你换掉了那身西装。”
“这里风大。”Mycroft回答。
“不,”她凝视他:“是因为你觉得那身衣服太像人形的‘大英政府’。而在这里,你只是哥哥。”
一阵沉默。只有海风撞击高墙的闷响。
“今年圣诞节你在忙什么?不只是庆祝吧,枯燥的庆祝可不会让哥哥连探望我的时间都抽不出来。”
“一些琐事。而且今日补上了。”
Eurus并没有刨根问底,而是换了个话题:“今年的圣诞礼物还没有给我。”
Mycroft没说话,似乎在等待她接下来的发言。
Eurus笑了笑:“拉段小提琴给我听吧。”
他皱眉:“我不是Sherlock,我不喜欢也不擅长这个。”
“但我喜欢。”
Mycroft又是一阵沉默。过了一会儿,他揉了揉眉心,然后接过了Eurus从取餐格递来的小提琴。
一段复古的旋律,取自某个在第欧根尼俱乐部风靡的歌剧。他的琴技虽不精湛,但足够流畅。
“保守,乏味。一个极度理性的人,在尝试模仿他根本不屑一顾的东西。”
“你成为不了音乐家,Mycroft,你的琴音里没有情感,或者说,你在拼命压抑它的流溢。这也是你与Sherlock的区别。”
旋律仍然在延续,没有因Eurus的话而停下。
“我看不到情感,但没有情感本身就是一种情感,不是吗?你藏不住的,哥哥。你爱她爱到疯魔了,但你不承认。诶,看这个节拍,你在挣扎,是什么让你挣扎呢?因为你是他的哥哥,你们之间有亲情。你推开了她。”
“一股新的力量闯入了,是一个人,一个年轻的男人。她放弃你了,她在无望的你和有望的自由之间选择了自由。哦天呐,我都要佩服她了,她甚至要和那个男人走!气坏了吧,Mycroft,我真想看到你当时的神情,一定比你这幅冠冕堂皇的样子‘英俊’多了。”
Mycroft抬眸看了Eurus一眼。但他还是没有停住手中的琴弦,只是指端无意识加重了力道。
“你,你谋杀了他!然后有个人把一切都挑明了,甚至提到了我。发生了一场暴乱,有个人受伤了,哦,这些音符,哥哥,这可不是轻伤该有的反应。有个人伤得很重,濒临死亡,对吗?
“是谁,是谁,啊,竟然是Sherlock吗,为什么是Sherlock受伤了?因为你把他推向了那个暴徒,好残忍啊,你怎么能拿弟弟的身体去当挡箭牌。”
“错了,Eurus。”Mycroft放下肩上的提琴,结束了演奏:“是Sherlock主动为我挡了致命的一刀。”
他把小提琴放回取餐格:“那把刀刺穿了他,他的血溅到我身上。他命悬一线,昏迷了数日。”
玻璃墙内,Eurus的表情凝固了。
那一瞬间,她脸上那种超然的嘲弄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情绪。
那是震惊,是荒谬,还有一丝难以捕捉的刺痛。
最终化为一种更深沉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悲哀。
她缓缓向后靠回椅背,发出一声如同叹息般的笑声:“我们可怜的Sherl。他总是这样,用最激烈的方式,去证明那些他口中早已摒弃的东西,不是吗?”
“你当时是什么感觉,哥哥?”Eurus加快了语速:“当他温热的血浸透你的衣服,当你抱着他濒死的身体,是心痛如绞?是滔天愤怒?还是一种隐秘的、看到Sherl不惜抛弃生命都要以死相护的……满足?”
“太凄惨了Mycroft哥哥,你甚至对此感到幸福。因为这就是你一生中所能拥有的、最接近’爱‘的东西。”
Mycroft敛下眼睛。温热粘稠的血液浸透衣服的触感,重量骤然压入怀中的沉坠……那些记忆又朝他涌来。
那日在医疗室,Sherlock躺在病床上被医生抢救,而他手上还沾着弟弟的血。
他有洁癖,却没有立刻去洗掉,因为当凝视着那些半干的血渍时,除了震惊、除了忧虑、除了恐惧,还有一种令人颤栗的幸福感异军突起,在感官殿堂里缠缠绵绵。
这个他始终不愿面对也不想承认的秘密,一直被丢在记忆深处,而如今,Eurus毫不客气地唤醒了它。
他有一瞬失神了。大概只有零点几秒。但在这对天才兄妹的交锋里,这已是足以致命的破绽。
玻璃另一侧,Eurus的唇角勾起一个弧度,那是福尔摩斯家人惯有的、漫不经心的微笑。
“我们都是琥珀里的飞虫,哥哥。区别在于,我的琥珀是看得见的墙壁,而你的琥珀则是一些看不见的东西,是你口中毫无用处、却实则将你永远禁锢的爱。”
她站起来,目光凝在他身上:
“我想你一定抹去了Sherl的过去,但过去从未真正消失。它只是沉入了海底。而我,亲爱的哥哥,我就是那片海。当潮汐来临,当月光呼唤,所有被埋葬的,都会再次浮出水面。”
“我很好奇,到那时,你还能用什么来保护你那个用谎言搭建的‘家’?”
“你走吧Mycroft,圣诞快乐。以及帮我转告Sherlock,告诉他,他忘掉的,我都记得。”
Mycroft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却没有走:“母亲说得对,你太危险了。”
“我们都很危险,Mycroft。区别只在于,”她的指尖在玻璃上划了一道线:“我承认这一点。”
“不,我们都很危险,但我们的区别是,”Mycroft看着妹妹:“你永远无法再展示你的危险。”
Eurus忽然蹙眉,黑色眼球微微收缩:“‘再’?你已经知——”
“我不止知道,而且早已知道。你发现每个月第一天谢林福德内岛某条线路的守卫都格外少,所以你总选在那时出去‘散步’。你瞒过了典狱长,这当然难不倒你。”
“不过Eurus,你以为仅凭你那些精巧的小把戏,真的能骗过由我亲自设计的监狱系统吗?
玻璃墙内,Eurus脸上那洞悉一切的神情第一次出现了真正的裂痕。
那不是被揭露的愤怒,而是一种近乎茫然的动摇:“为什么?是你,你故意让我每月离开一次……为什么?”
“因为溺爱。一种来自兄长的、不合时宜的、且极其不负责任的溺爱。因为我冲动地、感性地、错误地认为,那点有限的自由,或许能稍微缓解你的痛苦。”
他微微闭了闭眼,仿佛在承受某种重量:“而我为此付出的代价,远超我的想象。”
Eurus愣住了。原来她引以为傲的一切,都不过是兄长默许下的、一场源于纵容的戏剧。
“你放任我接触外界,”她喃喃道,“你放任我与我想见的任何人见面,因为这能让我开心,而且也对你构不成任何威胁。”
“直到你遇到了莫里亚蒂。”Mycroft似乎不愿再回忆。
“那时候首相应付不来一个名叫艾琳艾德勒的勒索犯,更何况她声称手握关于我的秘密。她是一个如你一样聪明又危险的女人,我不得不分心处理。”
“当我发现你经常去见他时,我只是抽空匆匆看了一眼他的档案。我低估了他,他比你之前见到的任何人都更危险。”
“不过一个诡计多端的阴谋家,本身毁不掉福尔摩斯庄园,也动摇不了我。他太像我们了,Eurus,满腹算计,一身黑暗,Rose不会爱上那样的人,Sherlock也会本能地警惕。我们需要的是……”
他停顿了一下,“一个完全阳光的、彻头彻尾的、无懈可击的好人。一个能让Rose毫无保留地去爱,让Sherlock放下戒备接纳,让我找不到任何正当理由去反对的人。”
Mycroft把目光移向Eurus:“而你,我亲爱的妹妹,是你给了莫里亚蒂这个建议。你打消了他亲自出马的念头,你告诉他,想要摧毁这个家,再诡计多端的猎人都是没用的。能击垮这个家的猎人甚至可以蠢笨,但他必须在道德上完美无瑕。”
他没有再往下继续说。
伊顿的死,欧恩的癫狂,Sherlock的重伤,Rose的绝望……这一切的源头,竟然是自己那一点源于亲情的、却酿成大祸的疏忽和溺爱。
何其讽刺。
本来Sherlock的侦探事业已经有模有样,本来Watson已经渐渐要取代Rose精神支柱的地位,本来他已经在酝酿合适的时机去告知Sherlock所有他不知道的秘密,在那之后,Rose可以拥有不再为别人而活的人生,而他甚至可以跟她坦承自己的心意,而不是再用冷漠的言语推开她。
那些言不由衷的话刺痛的又何止Rose自己?这么多年,他那颗心早已是千疮百孔了。更何况他还深爱她,她的痛苦本身就是他痛苦的来源之一。
当他就快要摆脱母亲的阴影,并且带所有人摆脱母亲的阴影的时候。这个阴谋涌入了,一切都变了。曾经他的每一次推开发生了质变,这次是Rose要主动离开。他杀了伊顿,那是唯一破局之法,并且他已经做了十足的估算,除了Rose那边,不会引起任何波澜。
他以为那已经是最糟糕的了,但他不知道,母亲早年间已经悄悄告诉欧恩他对Rose的隐秘爱恋,这就是她死前留给他的报复,并且牵一发而动全身。当伊顿身亡,欧恩立刻怀疑他,一个怯懦的人再也忍无可忍,掀翻了一切。
在那一刻,已经完全回不去了,谁都回不去了。
“游戏结束了,Eurus。”Mycroft的视线穿过玻璃,多种情绪涌动在他的瞳孔:“就像我刚刚说的,你再也不会有机会展示你的危险。因为从现在起,除了我,你不会再有机会见到任何人。”
“Mycroft!”Eurus的嘴唇比往日更白,微微颤着:“哥哥,你又要抛弃我了吗?像小时候那样,再一次,抛弃我吗?”
“你是怎么得到莫里亚蒂那种人的认可的?那些你们视为小恶作剧的爆炸死了多少人?他的仇敌们又是怎么被逼疯的?”
“我把你关在这里,不是因为我想,而是因为这是唯一能阻止你彻底毁灭自己、也毁灭他人的方法。”
“谢林福德不是你的囚笼,它是你疯狂行径的结果。不然以你累累罪行,你以为你能平静地活下去?帝国律令会饶过你?报复组织会饶过你?民众喉舌会饶过你?
“为了你,我已经摆平了一切。如今谢林福德的其他囚犯都是摆设,唯有你,这里是我为你打造的、唯一还称得上体面并且无比安全的归宿。”
他从金属椅起身,整理了一下大衣的衣摆:“再见。圣诞快乐。”
Eurus朝他那离自己越来越远的背影歇斯底里:
“恭喜你,Mycroft!恭喜你大权在握!恭喜你众叛亲离!恭喜你得偿所愿!恭喜你一无所有!恭喜你最终成为了继承母亲所有冷酷、并用理性将其升华到极致的——福尔摩斯!”
Mycroft的脚步没有任何迟滞,仿佛根本就没有听到。
就在他快要靠近大门时,Eurus忽然沉默了。她再开口时,声音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嘲弄,只剩下一种仿佛被抽走灵魂的虚弱:
“那么,哥哥……在你缝补出的新世界里,所有人……包括你自己,我们的人生,又算是什么呢?”
门把手被摁下,门开了,Mycroft走了。
但Eurus听到了他的回答。
“The Price.”
其实Mycroft很不想给Eurus演奏小提琴,他对她恐怖的洞察力心知肚明,更何况他本人还不擅长乐器。但是Eurus说她喜欢,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宠溺了妹妹。
这里也是下文情节的一个折射。
最后M的意思是:他缝补出了崭新的世界,而每个人的人生,包括他自己的人生,就是用来买单的东西。【就是被牺牲掉的代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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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琴弦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