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克街221B的门,在Watson手中吱呀一声开启。
一股过于洁净的、带着柠檬片和消毒水气味的风扑面而来。那不是家的味道,那是被彻底清洗、消毒、然后重新组装过的味道。
Sherlock跟在他身后,锐利的眼睛一寸寸地掠过门厅。
“看来你的房东有洁癖,John。”他一以贯之在推理,“或者说,她有某种强迫症。地板重新打了蜡,连扶手上的灰尘都被清理过。这里一点属于过去的东西都没有。”
Watson勉强笑了笑:“Hudson太太确实很爱干净。”
他引着Sherlock走上楼梯。客厅的门开着,里面的景象让Watson几乎窒息。
熟悉,却又无比陌生。
他的扶手椅还在老地方,但上面铺着崭新的、毫无褶皱的天鹅绒坐垫。壁炉前原本属于Sherlock的那把椅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款式类似、但明显是全新的单人沙发。墙面上曾经钉满信件、剪报的区域,如今光洁如新,只挂着一幅昂贵的、传统守旧的风景画。书架上的书排列得像士兵,按照书脊颜色和高度重新归类,没有任何翻阅过的痕迹。
这里没有化学实验器皿,没有随意堆放的小提琴琴谱,没有烟斗,没有散落的子弹壳,没有尼古丁贴片。
没有任何一点属于曾经Sherlock·Holmes的东西。
而世上能瞒过Sherlock又不被他觉察的人只有一个。不知道他从哪里搞到了钥匙,也不知道他在什么时候整改好了这一切。Watson只感觉手脚发冷。
“看来你的室友搬走得相当彻底。”Sherlock环视四周,忍不住赞叹道:“能把房子收拾得毫无蛛丝马迹,让别人完全无法窥探那是个怎么样的人,真是恐怖,但也很有意思,不是吗?我都想会会他了。”
就在Watson僵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应答的时候,楼下传来了Hudson太太有些慌张的脚步声。
“Watson医生!你回来了!”她出现在门口,手里端着一盘糕点,笑容僵硬,眼神躲闪,甚至不敢看向Sherlock的方向。“这位是你找的新室友吗?”
Watson怔住了:“Hudson太太?”他下意识重复了一遍她的名字,“这是,这是Sherlock·Holmes。”
怎么可能?Hudson太太怎么看起来完全把Sherlock忘了?虽然他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但这一切荒诞的情景铺展在眼前时,还是感觉难以接受。
“哦!Holmes先生!”Hudson太太发出一声夸张的、极不自然的惊叹,仿佛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很高兴认识您,房间还满意吗?我特意让人重新打扫布置过,希望您这位新住客能喜欢。”
Sherlock微微挑眉,眼眸里闪过一丝兴味,“说起新租客,说实话我非常好奇那位旧租客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方便告知吗?”
Hudson太太的脸瞬间白了,她几乎是哀求般地看了Watson一眼,嘴唇哆嗦着:“那是、是……一位不太好相处的租客,不提也罢。我就先回去了,有什么事,随时来一楼找我!”
她匆忙把糕点放到了茶几上,然后仓皇逃离。
Sherlock皱眉,Watson也不说话,两个人彼此沉默着。最后还是Sherlock先打破了沉默。
“总算离开了那个鬼地方。”他脱下外套,随手扔在沙发上,语气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轻快,“现在,让我们看看伦敦又有什么无聊的案子在等着我们,我需要点东西让大脑转动起来。”
他走到窗边,习惯性地看向楼下街道,搜寻着可能存在的委托人的身影。
然而这次,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窗玻璃上自己的倒影吸引。那张脸苍白瘦削,黑色的卷发略显凌乱。而那目光,不再如日光一样敏锐,反而阴雨连绵。
他决定问一次,今生只此一次。好似下定了某种决心般,他转过身,看向正在整理行李箱的Watson。
“John。”
“嗯?”Watson回应着他,却没有停止动作,也没有抬头迎上他的视线。“怎么了?”
Sherlock盯着他:“在我昏迷期间,你去看过你的心理医生。不止一次。你的左手指尖有轻微的烟草痕迹,虽然你极力掩饰,但你在试图戒烟,因为Mycroft或者别的什么人告诉过你,这对我‘不好’。看你手上的新茧,你之前几乎从不抽烟,是近日才染上的烟瘾,而且很严重。你晚上依然会做噩梦,关于阿富汗,但最近梦到的场景变了,加入了新的东西……那是什么?
John的身体僵住了,拿着衣服的手指微微收紧。
“Sherlock……”
“为什么?”Sherlock步步向前,深蓝色的眼睛紧紧锁住Watson,语速极快:“为什么你面对我时总带着一种……负罪感?该死的负罪感!为什么Mycroft这样的人为什么愿意把你送到我身边?还有这个诡异的地方,这个明显就言不由衷的房东太太!你们到底对我隐瞒了什么?我们之前见过吗?”
Sherlock蹲到Watson面前,黑长的风衣拖曳到地上。他凝视着还在回避他视线的军医,他的声音低下来,语气不再凌厉,而是低下来,甚至夹杂了一丝祈求:“告诉我,John,把一切告诉我。Please。”
原来那个骄傲、孩子气又有点爱逞强的Sherlock,也会有一日声带颤抖说“Please”。Watson的心几乎碎完了。
他比任何人都想把一切告诉Sherlock,可自己要怎么说?
告诉他他和自己已经相识相知多年,告诉他他忘掉了陪自己长大的Rose,告诉他她其实不是他的真妹妹,告诉他他的哥哥爱上了她,告诉他他的哥哥杀了她的恋人,告诉他他的妹妹被家族抹去了一切踪迹,告诉他他的母亲其实不是因他而死,告诉他他昏迷是由于给他声称最讨厌的哥哥挡刀,告诉他他的哥哥洗掉了他的记忆。
每一个事实都足以对Sherlock的精神殿堂造成重创。而这些事实聚拢在一起,那些遗憾、那些愧疚、那些纠结、那些关系、那些过去、那些未来———真相的重量一定会让本就因童年而无比脆弱的侦探癫狂疯魔。
他必须保护Sherlock。哪怕代价是自己一生煎熬,哪怕代价是牺牲两人共同拥有的过去、现在,以及未来。
想到这里,Watson眼中的挣扎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与绝望。
“Sherlock,”他的话是对彼此的凌迟:“我们之前没见过。”
“我的噩梦,只是战场后遗症,它更严重了些。抽烟是因为压力。”他始终回避着他的视线,“Mycroft把你托付给我,我,我怕我做不好,让他失望,或者让你的情况恶化,这有违医生的使命。这就是我愧疚的原因。”
到最后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成了自语:“这里新装修的一切,大概因为Hudson太太想给新租客一个好印象。旧租客,他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我也不喜欢他。你之后不要提他了,我不想回忆和他有关的事情。”
Sherlock极荒诞地一笑。
他指着这个房间:“看来我离开了庄园,然后又走进了一个新笼子。”
“我以为至少你不一样,John。但显然我错了。”
这句话不亚于那把拆信刀。那把刀刺穿了Sherlock,而Sherlock这句话刺穿了John。
看到John的反应,Sherlock的心脏也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了一下。
好愤怒,好无奈,好心痛,以及,好想离开他,好想离开这种感觉、离开这虚伪的一切。
但他知道自己永远也做不到,因为永远也舍不得。
“你出去。”Sherlock闭上眼睛,“现在我想一个人待着。”
Watson最终什么也没说。他默默地放下手中的书,转身离开了起居室,然后带上了门。
房间里只剩下Sherlock一个人。
他失去了一段过去。
他可能正在失去John。
而他甚至不知道原因。
他恨他。
他离不开他。
他什么都做不了。
Sherlock把头埋在膝盖。黑而长的卷发毛毛茸茸,整个人像一头舔舐伤口的幼兽。
221B的百叶窗没有关,风吹进房间,小臂传来湿冷的感觉。
那是一滴晶莹的泪,澄明洁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9章 往昔如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