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草明言十八反,半蒌贝蔹芨攻乌..."[1]
我至今仍记得那个夏末的午后。
日头斜斜地挂在西边的飞檐上,把青石地面烤得发烫,蒸腾起若有若无的热浪。墙角栀子开到了尾声,残存的甜香腻腻地缠着人,混着沈先生院中永远散不去的清苦草药气,酿出一种教人心头发沉的味道。
沈先生坐在廊下的竹椅里,半旧的青衫在微风中轻轻拂动,他声音温和,笑着看着我,却让我手心里不由自主地沁出薄汗,连带着背脊也黏腻腻的,贴在单薄的夏衣上,难受极了。
我站在庭心的青石板上,日头晒得头皮发烫。
"藻戟遂…芫俱战…战……"
舌头像是突然打了结,脑子里空空地转着圈,怎么也想不起来后面的内容了。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濡湿,痒痒地黏在肌肤上,在沈先生温和的目光中,却不敢抬手去拂。
我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月洞门边探出半个身子的林信师兄。他猫着腰,对着我挤眉弄眼,见我看过来,慌忙用手指了指边上的杂草——沈先生院子里的怎会是杂草?只是林信师兄大概也知道我叫不上名字罢。
“草……俱战草!”
沈先生的眉头微微蹙起,却仍耐心的等着我。
“诸…诸…”
我下意识瞥向林信师兄,他一只手背在身后,飞快地比划着——三根手指,是"三"?还是"参"?我看得分明,心里却更乱了。
“诸参……”
“哪几参?”沈先生笑眯眯问。
“人参…丹参……”
"林信。"
沈先生头也没回,声音里却带着了然的笑意,惊得师兄一个激灵。"你那手势再比划下去,怕是连'十九畏'都要自你手上自创出来了。"
林信师兄讪讪地放下手,挠着头走过来,靴底磨过青石板,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沈先生没理他,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转而落在我身上,"念瑜,你今日心神不属。告诉先生,在想什么?"
我倔强地摇了摇头,抿紧了唇,低头盯着自己洗得发白却有些泛黄的鞋尖。鞋面上沾了些许尘土,在日光下看得格外清晰。
在想什么?
我眼前浮现出来时路上,师父独自在小厨房的檐下守着药吊子,檐角的阴影将他大半个身子都笼住了,只有那双执扇的手在明暗交界处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火光在陶罐底明明灭灭,他清瘦的侧脸在氤氲的雾气中隐隐约约,那份专注与沉默,比陶罐里翻滚的黄连都要苦涩三分。
沈先生静静看了我片刻,轻叹一声,那叹息极轻,像一片羽毛轻轻飘下,落在心上却重逾千斤。
"你师父他..."他斟酌着词句,声音低缓得几乎要融进风里,"他只是不知该如何待你。"
我猛地抬头,直直撞进沈先生洞悉一切的眼眸里,那里面映着我有些惶惑的脸。
"为何?因为我叫……念瑜?"
沈先生沉默了,一边的林信也有些伤神。庭院里一时静极,只有风吹过墙角那丛翠竹的沙沙声,像是谁在低语。几只麻雀在院墙上跳来跳去,也不敢高声。
良久,他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字字清晰,却又含糊得让人更加迷茫。
"因为你是...故人之子。"
“故人?”
哪一个故人?
这轻飘飘的四个字,像一颗石子投入深不见底的寒潭,在我心里"咚"地一声闷响,漾开一圈又一圈无声的、冰冷的涟漪。
"好热闹啊。"
一个清朗的声音突然从月洞门处传来,恰到好处地打破了这片令人窒息的沉寂。
我们齐齐转头望去。只见一个身着天青色暗纹锦袍的年轻男子负手立在门口,身形挺拔如初夏的新竹。他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面容与陛下有五六分相似,却比陛下少了几分沉郁,多了几分明朗。
朱璟信步走进院中,腰间坠着的白玉螭纹佩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动,在日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目光在我们几人身上一转,最后落在沈先生身上,含笑拱手,"沈先生,没打扰您考察学生吧?"
沈清宜起身还礼,青衫微动,"小王爷说笑了。"
朱璟这才看向我,眼中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与友善,既不显得过分热络,也不会让人觉得疏离,"这就是蒲先生身边的那位小弟子吧?常听皇兄提起,今日总算见着了。"
我忙低下头,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目光扫过他锦袍下摆绣着的银线云纹,在日光下若隐若现。
林信师兄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把揽过我的肩,掌心温热,"可不是嘛!我们正要去找你玩儿呢,你倒自己送上门来了。”
“听说你新得了只巧嘴鹦哥?"林信向着朱璟眨了眨眼睛。
朱璟挑眉,又撇了撇嘴,随后唇角弯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正愁没人鉴赏。走吧,去我那儿坐坐,尝尝新到的云雾茶。"
我被林信师兄半推半就地带着,跟在朱璟身后走出沈先生的小院。临出门时,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沈先生仍立在廊下,青衫沐在光影里,目送我们离去,神色莫辨。
穿过最后一道宫门,喧嚣的市井声浪便扑面而来。方才的压抑沉闷仿佛被这热闹生生撞开了一道口子。
长街上人来人往,贩夫走卒的吆喝声、马车轱辘碾过青石板的声响、茶馆里飘出的说书声交织在一起,空气里混杂着刚出笼的包子热气、糖炒栗子的焦香、还有女子鬓间淡淡的脂粉气,一切都充满了鲜活泼辣的生气。
我们三人走在熙攘的人流中。朱璟似乎很熟悉这市井烟火,信步走着,偶尔还与相熟的摊主点头示意。林信师兄更是如鱼得水,眼睛滴溜溜地转着,一会儿看看路边的糖人摊子,一会儿又被杂耍班子吸引了目光,险些撞上一个挑着担子的货郎。
看着他们肆意的笑容,我走在他们中间,与这陌生而热闹的景象格格不入。那些欢声笑语像是隔着一层透明的屏障,明明近在咫尺,却仿佛与我无关。我忍不住扯了扯身旁林信师兄微凉的袖子,终于将压在心底的问题问出了口。
"师兄,师父他...看上去很关心陛下。"
林信师叔正盯着一个卖玲珑面人的老翁,看那枯瘦的手指灵巧地捏出一个个栩栩如生的小人儿,“嗯,对呀。”
“那……我们这次来了京城,还会回云间吗?”
闻言,林信脸上的兴致淡了些。他没有立刻回答,目光从那些五彩斑斓的面人上移开,望了望被店铺旗幡切割开、泛着灰蓝色的天空,摇了摇头,语气是少有的不确定。
"不知道啊,念瑜。"
他收回目光,声音在嘈杂的市井中显得有些飘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京城...像一张看不见的网,进来了,何时能出去,就由不得自己了。"
走在前面的朱璟停下脚步,在一个卖冰糖葫芦的摊子前驻足。那冰糖葫芦晶莹剔透,红色的山楂在阳光下像一颗颗宝石。他买了两串,转身递给我一串,林信再一旁瞪眼,他却不理,那酷似陛下的眼眸里带着一丝淡然,接话道:"这张大网里,谁又不是呢。"
他顿了顿,咬了一口自己那串,酸甜的山楂似乎让他心情好了些,转头对林信笑道,"不过要说会在这'网'里找乐子,还得是林信哥哥。幼时在云间的那个新年,他带着我们放烟花、打雪仗……可真真是我最快活的一个年节了。"
林信被他说得也笑了起来,那笑意一直蔓延到眼角,"那时候确实开心!王爷...呃,陛下那时也难得松快。就是可惜啊,年味儿还没散尽,还没出正月,事儿就一件接着一件来了。"
他咂咂嘴,语气里满是未尽兴的遗憾。
"还没出正月就结束了?"我下意识地问,很难想象那样热闹的新年会仓促收场。手中的糖葫芦在日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糖衣微微有些化了,黏稠的糖浆沾在指尖。
朱璟看我一眼,眼神深邃,仿佛透过我看到很久以前,看到银装素裹的王府庭院,看到漫天烟火下落雪的红梅。
他轻轻抛出一个问题,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市井的喧嚣,"是啊,戛然而止。小念瑜,你想不想知道,我们是怎么一步一步,从云间走入这张大网中么?"
"小王爷!"林信师兄急忙出声打断,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连带着声音都提高了些许。
朱璟却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天青色的衣袖在暖风中拂动,带起一阵淡淡的龙涎香气。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抬眼望向长街尽头那重重叠叠的殿宇飞檐,金黄的琉璃瓦在烈日下反射着刺目的光。
"有些路,一旦踏上,就回不了头了。"他声音平静,却带着难以言喻的重量,"就像那年的第一道边关急报——"
他的话音在这里戛然而止,留下一个悠长而引人探寻的尾音。远处隐约传来马蹄踏过青石路的声响,由远及近,又渐渐远去,仿佛命运的跫音。空气似乎在这一刻凝滞了,连街市的喧嚣都褪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那道被推开的尘封大门后,金戈铁马声已隐约可闻。
————脚注————
[1]“本草明言十八反,半蒌贝蔹芨攻乌,藻戟遂芫俱战草,诸参辛芍叛藜芦”:十八反歌诀雏形载于宋代《太平圣惠方》,总结了如乌头反半夏,甘草反甘遂等等十八类中药的配伍禁忌,代表了古人对药性冲突的认知,虽然后世认知已超越其范畴,也不止十八种,但仍保留了“十八反”之名,作为重要警示沿用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