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出,蒲彦修搭在他腕间的手指猛地一僵,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般愣在当场。
“什么?谁告诉你的?林信?”
随即,蒲彦修迅速反应过来,眼底骤然爆发出几乎要溢出来的笑意。他强忍着没有当场笑出声,反而点了点头,煞有介事地微微倾身,凑近朱珧,用一种极其认真的、带着探究意味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唇角勾起一抹坏心眼的弧度。
“哦?竟有此事……那王爷可否告知,这……是谁家的娃娃?”
朱珧被他这反问弄得一懵,下意识反驳,“怎么可能!本王是男子……”
“怎么不可能?”蒲彦修挑眉,“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一个荒谬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难道……世间真有如此奇事?
朱珧脸上的神色变了又变,最后竟染上了一丝微妙的慌乱。
“子俞……你,你莫要胡闹……你实话告诉我……”
看着他这难得一见的、全然信以为真的懵懂模样,蒲彦修再也忍不住,终于放声大笑起来。清朗愉悦的笑声在宁王府的夜空下久久回荡。
蒲彦修笑得几乎喘不上气,扶着身旁一株积满了雪的矮松,肩头不住耸动。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勉强直起身,抹去眼角笑出的泪花,看着眼前仍是一脸懵懂、带着几分羞恼几分探究的朱珧。
“王爷啊王爷,”他喘着气,声音里还带着浓浓的笑意,“您……您这可真是……滑脉,滑脉它……哈哈哈……”他又忍不住笑了一阵,才在朱珧几乎要杀人的目光中强行忍住,清了清嗓子,努力摆出正经神色。
“是彦修的不是,不该与王爷开这等玩笑。”他先认了错,但嘴角依旧上扬着,“只是,王爷,这滑脉,并非单单指女子有孕啊。”
朱珧哼了一声,没好气地道,“那林信白日里明明说……”
“林信那小子,学艺不精,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蒲彦修打断他,“滑脉,顾名思义,指下感觉如珠走盘,流利圆滑。这通常意味着气血充盈,运行顺畅。寻常健康之人,饮食充足、身体暖和、情绪舒畅时,血脉偾张,也可能出现轻微的滑象。便如王爷此刻,方才饮了酒,又在雪地活动开,身体发热,脉象自然比平日更加流利一些。”
“那……真正的喜脉,又是如何?”他忍不住追问。
“女子怀妊,乃身体孕育新生命之大变。”蒲彦修的声音温和而清晰,“其时,阴血下聚以养胎元,阳气上浮以护母体,周身气血为之鼓荡,脉象会呈现出一种滑利而兼和缓,从容有力的特殊气象,谓之‘滑而冲和’。且尺脉尤为明显。此乃天地造化之机,与寻常气血旺盛之滑脉,神韵迥异。”
他放下手,看着朱珧,眼中带着真诚的笑意,“故而,王爷您这‘龙胎’,怕是子虚乌有,只是今晚这年夜饭吃得不错,身子骨暖和罢了。”
朱珧听完这详尽的解释,彻底明白了过来。想到自己方才那番“有喜了”的惊人之语,脸上刚刚褪下去的热意又“腾”地一下涌了上来。
“你……你既然知道,为何不早说!”他有些气急败坏,却又不好再发作,只能狠狠瞪了蒲彦修一眼,转身望向庭院,借以掩饰自己的窘态。
庭院中,雪不知何时已渐渐小了,只剩下零星几片琼屑,慢悠悠地旋落。之前被他们嬉闹踩乱的雪地,在廊下灯笼和残留的烟火余晖映照下,呈现出一种斑驳而静谧的美感。远处的屋脊、近处的假山石、光秃秃的树枝,都覆盖着一层松软洁白的雪毯,整个世界仿佛被净化了一般,安宁得不似人间。寒冷的空气吸入肺中,带着雪后特有的清冽气息,让他躁动的心也慢慢沉静下来。
而蒲彦修站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看着朱珧微微泛红的耳根和故作镇定的背影,唇边的笑意温柔而绵长。
·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梁王府邸深处,烛火在厚重的帘幕后摇曳,将人影拉得扭曲而漫长。
书房内,炭火烧得极旺,甚至有些闷热。梁王朱炳穿着一身暗紫色常服,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同样纷飞的大雪,脸色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面前跪着一个作商人打扮,却满脸精明猥琐的汉子,“王、王爷……”
“抬起头来。”
梁王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彻骨的寒意,在狭小的空间内回荡,“本王能让你在两地之间吃这碗肥的流油的饭,也能让你,和你朔州老家那刚给你添了丁的妻小,一起下去喝孟婆汤。”
他俯身,阴影彻底笼罩了商人,“待会儿见了那胡虏,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舌头该怎么转,可想清楚了?”
“清楚!清楚!小的明白!绝不敢误了王爷的大事!”那人以头抢地,砰砰作响。
“哼。”梁王直起身,整理了一下暗紫色常服的袖口,“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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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贵的梁王殿下,您上次提供的盐铁,成色……似乎不如约定的那么好,其中……其中掺杂了不少次品……”那商人说得磕磕绊绊,额上冷汗涔涔。
梁王听完,并未如之前那般暴怒,只是冷冷看着面前身形异常魁梧,即便坐在铺着狼皮的胡床上,也像一头蓄势待发的棕熊。
“拙吉王子,做生意,要看长远。些许瑕疵,何必斤斤计较?本王下次补给你便是。你需要向可汗证明自己,空口白话可是无用,得有实实在在的功绩。没有本王的‘钥匙’,你连大周的门都摸不着。”
梁王一瞥,那商人便吓得缩起了脖子,哆哆嗦嗦转达。
咄吉眉头紧锁,虬髯下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他的确需要这份功绩,更需要梁王后续的支持。沉默片刻,他叽里咕噜说了一串,语气缓和了许多。
商人连忙道,“王子说,他相信王爷的诚意。只要后续的‘钥匙’足够好,草原上的骏马,绝不会让王爷失望。”
半晌,梁王深吸一口气,下定了决心。从怀中取出取出一卷用金线仔细捆扎的、泛着陈旧光泽的羊皮纸。他摩挲着羊皮卷,在咄吉灼热的目光中,缓缓展开一角。
“告诉他,看清楚了,”梁王的声音低沉下去,“这是本王最大的诚意。此乃云、朔、幽三州边境的详细舆图,山川隘口、兵力布防、粮草囤积之所,皆在其上。有了它,草原的雄鹰,将不再被长城所阻。”
那商人声音都带着颤。咄吉的呼吸骤然粗重,眼中爆发出极致的贪婪与狂喜,下意识去抢那羊皮卷,梁王却比他更快,收回了羊皮卷。
拙吉抬起头,看向梁王的目光变得无比炽热,右手抚胸,行了一个草原上最郑重的大礼,用生硬的汉话说道,“梁王,朋友!真正的朋友!好马,五千匹!十天,送到!”
梁王看着他那欣喜若狂的样子,脸上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点了点头:“好,一言为定,望拙吉王子……莫要辜负本王这份‘厚礼’。”
交易达成,咄吉小心翼翼地将舆图收进怀里,再次行礼后,便在那商人的引领下,匆匆离去,身影很快没入窗外的风雪中。
书房内,只剩下梁王一人。他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他缓缓次走到窗前。
窗外,雪下得更大了,鹅毛般的雪片密集地落下,覆盖了庭园,也仿佛要覆盖掉世间一切的污秽。
梁王望着这银装素裹的天地,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朱家的江山……哼,你们争你们的,本王……自取本王的。这雪下得好啊,够大,足以掩盖很多痕迹了……”
他伸出手,接住几片冰冷的雪花,看着它们在掌心迅速融化,眼中闪烁着与这纯净雪景格格不入的、冰冷而贪婪的光。
————脚注————
[1]滑脉,往来流利,应指圆滑,如盘走珠。作病脉时多见于痰湿,食积,实热等证;作平脉时,亦可见于青壮年人,若育龄妇人经停而见脉滑,应考虑妊娠的可能。
感谢默默陪伴的贝贝们,第一部分就此结束啦[比心][比心]
1. 关于麻黄汤部分:大概每个科班中医人背诵的第一个经典方剂就是“麻黄汤”,而其中的君药“麻黄”,往往也是认识的第一味中药,故而以此开篇。
2. 关于附子和气汤部分:第二部分源于一则轶闻。《本草纲目》的成书需要阅读海量典籍,而家境并不富裕的李时珍何以得窥得众多珍藏?有一种说法是,他曾帮助过一位藩王,因而获准阅览王府的丰富藏书。后来有藩王府中因立嫡立庶闹得不可开交,据说也是李时珍巧妙运用一纸“附子和气汤”化解了矛盾。此说虽为野史,却也有趣,前两部分便来源于此。
3. 关于沈清宜:沈清宜这个角色,其原型是明末清初的著名医家、文学家傅青主(傅山)。他因爱妻早逝而发愤学医,尤精妇科,著有《傅青主女科》,至今仍是中医妇科的重要典籍。至于他后来那些“造反”事迹嘛(副业才是医生)……我们暂时只借用他作为医者的风骨与柔情吧。
4. 关于老妇人“肝气郁结”的情节,源于真实的临床见闻。子女带着老太太过来,就一句“和孩子置气”的玩笑话,老太太就忍不住哭了,有时候医病就是在医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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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逍遥散之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