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卷着大片的雪花呼啸着拍打在姬无疾的脸上,程绍的眼前模糊了一瞬。
姬无疾无措地原地张望了一会儿,而后在风雪中转身,用单薄的脊背抵住风势,几乎是寸步难行地后退着逆风挪动。
终于,他循着犬吠声看到了一处低矮木屋,不及多想便奔上前,抬手拍向木门,高喊:“有人在吗?”
木门“吱呀”一声开了道缝,一对老夫妻面带警惕地向外张望。见拍门的是个半大孩子,两人神色一缓,将门敞了开来。
姬无疾睫毛上还挂着雪粒子,他抬手胡乱一抹,随即小心地掀开棉被一角,拉开小袄,露出怀中娃娃的小脸,声音带着哭腔,向门内的老夫妻恳求道:“老伯、大娘,我在山上捡到的,求你们救救他!”
大娘探头一看,惊得捂住心口:“天爷哟,快、快进屋!”
姬无疾忙随他们进了屋。
房屋隔开了无边无际的苍茫,几缕尖啸的寒风,无孔不入地从窗缝钻入,然而比起外面的天寒地冻,这屋子单是瞧着,就比外面暖和了许多。
程绍的视线随着姬无疾,掠过墙角的兽皮与猎具,意识深处不由地一紧。
老夫妇家中正巧有一头正下奶的草驴,大娘很快热了碗驴奶过来:“把这孩子放床上暖着吧,你也喝些温奶,定定神。”
姬无疾仍紧紧抱着娃娃不敢撒手。大娘见他这般,也不勉强,只在旁指点着,拿着小勺子,就着姬无疾环抱娃娃的姿势,小心将温奶慢慢喂入娃娃口中。
娃娃喝了大半碗温奶,大娘松了口气,姬无疾紧绷的身体也放松了些。大娘伸手接过棉被搁在一旁,又从姬无疾手中接过孩子,放在铺着稻草与粗布的木床上,伸手去检查裹着的白色棉帽、棉衣。
姬无疾喝完了剩下的几口驴奶,却见大娘动作一顿,慌慌张张地拉好那孩子的衣帽,脸色发白地望向一旁的老伴。
姬无疾走过去,将娃娃重新抱起裹进小袄里包着,疑惑地看着大娘。
大娘颤声问:“这……这孩子,你是在哪儿捡着的?”
姬无疾如实回答:“在山腰。”说完抬手,就要拉开娃娃的衣领查看。
“莫慌!”大娘忙制止了姬无疾,似乎是怕他抱不稳,她一边张着一双手虚托着,一边打量着姬无疾,“你一个瓷白的小娃娃,瞧着像玉琢的一般,不像是吃苦的,独自上山做什么?”
姬无疾抱稳了娃娃,才答:“我随家人上山寻仙人,求灵丹救人。”
大娘皱眉:“寻仙人?你家大人呢?我们老两口在这山下住了好些年,可也只听过传言,从未见过这山里有仙人。”
姬无疾垂下头,正要再答,门外传来了叫门声。
这声音程绍听着耳熟,正猜测着,姬无疾语调一喜:“大娘,是我阿伯寻来了!”
大娘与老伯前去开门,姬无疾也抱着娃娃跟了过去。
程绍先前只闻其声,此刻才得见这位“门伯”真容。
这“门伯”的面容比声音更显年轻,瞧着也就比姬扬名大个几岁,五短身材,相貌憨厚朴实。
门伯见着姬无疾直抹泪:“你这孩子,怎地跑这里来了?可吓坏我了!一转身就不见人影,我顺着脚印才寻过来。这要是遇上野狼,可怎么得了!”
说着又看向他怀中:“这抱的是谁家的娃娃?”
姬无疾望了老夫妻一眼,说是山里捡的,怕冻坏了,才下山求助。
门伯接过去细看片刻,叹道:“眼下可如何是好?你娘还等着我们带药回去救命呢。”
姬无疾急问:“阿伯,您看他还能救吗?”
许是上天垂怜,又或许是这孩子天生圣体,此时他面色已好转许多,嘴唇也不再是骇人的青紫色。
姬无疾轻轻戳了戳他的脸颊,似乎是因为饥寒已过,身体舒适了许多,这顽强的孩子竟睁开眼,嘴角微微翘起了一点弧度。
姬无疾惊喜万分地抱着娃娃给大娘和老伯看:“你们瞧,他是不是活过来了?”
大娘却后退两步,面露惊恐,强笑着点头:“是、是,救人一命,也是积了大德了……你,你们……快些带他走吧,在周围等等看,看……有没有人去寻……”
老伯不解地看了她一眼。
门伯道:“可我们眼下有要事要办,实在无力照顾他,不如两位发发善心,先照看两日。”
老伯尚在犹豫,大娘已连连摆手。
姬无疾从颈间扯出一根红绳,绳上系着一枚温润的绿色玉坠。他毫不犹豫地将玉塞进大娘手中,仰着脸急切地央求:“大娘,先生教过,受人恩惠,当有所报。这玉坠子我自幼戴着,您且收下!我、我过两日必定再来,求您这两日帮忙照看他。”
他见大娘欲要推拒,又急着补充:“我明日……最迟后日,定会回来。”
大娘看了老伴一眼,老伴说道:“你拿主意,看我做什么?”
门伯犹豫片刻,说道:“这孩子心善,断不会丢下这娃娃不管。只是眼下确有性命攸关之事。这娃娃既是在山上捡到,说不定家人会来寻找。两日后无论有无消息,我们必来接他,您看可好?”
大娘神色稍缓,凑到老伴耳边低语一句。
老伯却大声道:“毛多算什么?身上毛多的我见得多了!莫说寻常孩儿,就是狼孩,我也听过!”
最终,大娘勉强点头应下。
姬无疾小心翼翼地将怀中的娃娃交到大娘手中,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跟着门伯向门外走去。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那孩子忽然睁眼望来,脑袋微微一偏——程绍看得分明,果真有毛茸茸的耳尖探出,又被棉软的小帽遮住了。
姬无疾似有所觉,脚下一顿,揉眼再看时,却只见一个寻常娃娃安静地躺着。他眨了眨眼,似乎疑心是自己眼花了,只得挥了挥手,随门伯踏入风雪。
姬无疾没有看清楚,早已经起疑的程绍却是看清楚了,他看着这一切,无力感无边无际地蔓延。
一老一少在雪地中艰难前行,深一脚浅一脚地爬上一个山坡。姬无疾脚下一滑,眼前骤然一黑……
他猛地睁开双眼,自梦中惊醒。
自然,程绍也随之醒了过来。
眼前是小贤弟洗净的脸,眉毛也显露了出来,很好看,单看脸,是人类无疑。
他站在矮榻前,穿着一身略显宽大的绯色新衣——程绍认出,那是姬无疾在成衣铺为他买的。
程绍注意到,小贤弟身上的毛发是灰色的,只有露出的尾尖是雪白的。
小贤弟的脸上,有着阿迪的影子。
这一刻,他想:雪地里的婴孩应该就是小贤弟了。而小贤弟,果然就是阿迪吧,那枚玉坠他虽未看得真切,可那形状,分明与阿迪戴的那一枚极为相似。
他心头百感交集,心疼、心酸、自责——阿迪从前竟然这般可怜。而自己,竟然疑心他是成六青和成风明的人,还狠心把他赶走……那些天,他都是怎么过的啊!
姬无疾拿布巾为小贤弟擦拭着头上的毛发,忽然想起一件事:“小贤弟,是不是得等毛发全干了才能穿衣?”
他说着拉起小贤弟的衣袖,果然,小贤弟臂上绒毛仍是湿的。
姬无疾二话不说将他抱起,用那件黑乎乎的夜行衣往他头上一罩,原路返回。
途中又遇那修花草的老仆。
姬无疾抢先道:“拿错了,罢了,还是等小福来吧。”
老仆笑着应声,哪敢有意见?
回到房中,姬无疾又翻箱倒柜地翻出一件新的黑色小褂拿给小贤弟:“你且收着,需得等毛发晾干再穿。”
姬无疾从次间取了些饭菜回到卧房,放在贵妃榻前的小案上,又抱着装鸡腿的小罐子,夹了两只鸡腿出来。
小贤弟从格扇门边探出头来,又顶上了那个帕子。
程绍看着他:知道你很可爱,可也不能总这么躲着。
姬无疾不知是不是同样的想法,他轻叹一声,望向那身晾在架上的绯色新衣,轻声问道:“待用完午膳,毛发能干透么?”
小贤弟点了点头。
“若还未全干也不打紧,”姬无疾温声道,“先来用膳吧。”说完就抱着罐子进了次间,夹了一只鸡腿到自己的餐盘里。
待姬无疾用完午膳回到卧房,小贤弟已经吃完了,餐盘洁净如新,没浪费一点。
姬无疾把如同洗过的餐盘拿回到次间,唤来小福与阿善收拾,又吩咐小福将罐子交给阿满。
姬无疾回到小舍,果然见小贤弟已穿好了衣衫,他身上是那件黑色小褂,而那套绯色新衣,平整地搭在木架上晾着。
“外人在时,才需这么打扮,”姬无疾双手藏在身后,打量着他,“外人不在时,你想怎么穿便怎么穿,耳朵、尾巴也无需藏起来。”
小贤弟迅速将尾巴藏了起来。
“小贤弟,”姬无疾俯身看着他,“哥哥是外人么?”
小贤弟看着姬无疾,仍是藏着尾巴。
姬无疾拿下他头上顶着的锦帕,变戏法似的从身后变成一顶灰色的风帽给小贤弟戴上,又问:“喜欢吗?”
风帽遮住了小贤弟的耳朵与后颈,大小合适,点头时也不用小心翼翼了。
姬无疾看他一直点头,打趣道:“不喜欢也就它了,以后再给你买别的颜色。”
小贤弟先是一怔,接着眸光一闪。
姬无疾注视着他,忽然轻声道:“笑笑。”
程绍心头一震:啸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