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小贤弟第一次露出笑模样,一时间,姬无疾与程绍都怔住了。
确切来说,姬无疾是定住了,一动不动地站着。
而程绍是怔住了。
四目相对片刻,姬无疾的视线从小贤弟的小花脸上转移到了房梁上,程绍也回过神来。
姬无疾为什么会定住,程绍无从知晓。
而他怔住的原因是——小贤弟这笑模样,与阿迪的笑,有几分相似。
程绍越发地想见阿迪了。
小贤弟在梁上转了个身,长长的尾巴不小心露了出来,又很快被他收了回去。
程绍在心里想着:这孩子,又不是猴子,爬那么高不怕吗?
一边想着,一边干着急。
姬无疾嘴上说着:“小贤弟,又不是猢狲,爬这么高不怕么?”
一面说着,一面笑着伸出了双手。
程绍感慨:自己与姬无疾真是越来越有默契了。
姬无疾说话的声音,也越听越亲切了。
程绍又想起了程雷鸣。从年岁上看,那新郎官与姬无疾不可能是父子,而程雷鸣却是自己的父亲。
程绍脑子里一团乱麻,心里却激动得很。毕竟他原以为再也见不到程雷鸣了。
一个人看自己时,总是自以为看清楚了,实则如雾里看花,看不分明,而朝夕相处的亲人,一举一动、声音、神情,都看得清清楚楚。
这一举一动,声音、神情,都在告诉程绍,今日的新郎官,就是自己的父亲程雷鸣。可是这之间隔了几百年之久,难道,他是父亲的某一世?
姬无疾利落地将帷帽取下飞旋至一旁,随着梁上的小贤弟走进了小舍。自始至终,他都目不斜视地,一直维持着高举双手的动作。
程绍这下看明白了,原来这小舍上方与姬无疾的卧房是相通的,格扇只是隔出了这么一个小空间,并未将这空间完全隔断。
小贤弟手脚并用从卧房的房梁上爬进小舍的置物架上,又从架上一跃而下,轻巧地落到地面上。
他并没有直接蹦到姬无疾的怀里,只有锦帕飘落,被姬无疾抓在了手里。
程绍看着锦帕,辨出是昨夜姬无疾给小贤弟擦手用的那方帕子。
此刻帕子已经干净了,也晾干了。程绍在心里暗笑:这帕子怕不是在小贤弟头上晾干的。
“这帕子是你洗的?”姬无疾往小舍外看了一眼,笑着说,“这么厉害?”
小贤弟人立起来,仰头望向姬无疾。他身形虽瘦弱,缩起来瞧着小小的一团,可眼下这般直立起来,头顶已过了姬无疾的手腕。
姬无疾顺手将帕子搭回到小贤弟的脑袋上,俯下身,看着眼前的小花脸。
于是,程绍终于等到了那句:“洗把脸吧。”
小贤弟闻言,顶着帕子轻轻点头,亮晶晶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姬无疾。
姬无疾走出卧房,到了次间,吩咐小福在汤室备好热水。
小福刚离开,夏花与夏草就端着午膳来到了次间,她们不是爱打听的人,也没问姬无疾怎么这么早就回了,只是将午膳摆放好,又问:“少爷可是要梳洗?”
姬无疾回道:“不必麻烦,简单沐浴就好,你们去歇着吧,不用在跟前伺候。”
夏花说:“奴婢去给少爷找身换洗衣裳。”
姬无疾颔首。
不多时,夏草又折返回来,朝门外看了一眼才压低声音说:“少爷,老爷没与您一道回来么?今日阿满去集市,听外面的人说,您昨夜去看杂耍了。老爷今早未曾提起,这会儿怕是已经听说了。”
姬无疾问夏草:“夏草姐姐,你可会乔装改扮?我是说,叫人认不出我来。”
夏草掩口轻笑一声说:“且让奴婢试试,只是需备些脂粉物件,可否等少爷用过午膳之后奴婢再来?”
“不忙,所需物件你且先备好,”姬无疾又道,“有劳了。”
夏草欠了欠身:“少爷说哪里话,奴婢本就是伺候少爷的。若不是少爷收留,奴婢还不知会流落到何处,再遇着什么样的主子。”
说话间,小福回来了,回禀汤室内沐浴用的热水物件已备好。
恰巧此时,夏花也取了一套绯色常服过来。
姬无疾道:“已到用膳时辰,你们都不必伺候了。”
丫鬟仆从们应声退下。
姬无疾走进小舍抱起小贤弟,又在他头上盖了件外衣,径直往汤室走去。他不慌不忙地走着,这么乍一看像是抱着一团衣物。
姬无疾卧房不远处就有一处汤室,一路上只遇见一个修花草的老仆,或许是心虚,他还未等人家开口,便率先解释道:“几件衣裳而已,我自己拿去便是了。”
老仆笑着应着,还能说什么。
姬无疾就这么理所当然地抱着“一团衣物”走进了一个小间。
这小房间就是汤室了,程绍刚来的那天,姬无疾就是在此处沐浴的,只是当时有夏花夏草在旁伺候着。
这处汤室并不算宽敞,靠墙搁着一张矮榻,旁边立着一个木架,木架后摆着一个四折屏风,屏风后蒸腾着白汽。
姬无疾将怀里的一团衣物轻拿轻放地搁在了矮榻上。
一张小脸从中探了出来。
姬无疾双手托着他的腋下将他提了出来。
小贤弟一个不妨,尾巴就掉了出来,他顿时瞪大了双眼,像是被吓到了。
姬无疾温声道:“此处是沐浴的汤室,屏风后已备好温水,外人不会进来,不必藏着。”
姬无疾不怕了,小贤弟怕了,“呜呜”地叫了几声,垂下了脑袋。
姬无疾无法,只得将他放回到矮榻上,柔声问:“小贤弟,可会自己沐浴?”
小贤弟垂着脑袋,忙不迭地点头。
姬无疾转身绕到屏风后,温热水汽扑面而来,小贤弟也跟了进来。
姬无疾探手试了试水温,又将矮榻前的木架挪至屏风边,把干净衣裳与布巾一起搁在架子上,又细细说了澡豆如何使用,这才嘱咐道:“若有不便,唤我便是,莫要逞强。”
小贤弟忙点头。
姬无疾退至屏风外,在矮榻上坐下。不多时倦意袭来,他往墙角挪了挪身子,倚着墙壁沉沉睡去。
程绍的意识也渐渐模糊,他做了一个梦,梦中的自己变小了许多,穿着一件及膝的浅色对襟小袄,同色的棉裤,深色的棉靴,一身古时小童的打扮,程绍心中明了:这不是自己的梦,而是姬无疾的梦。
梦境空蒙,但闻寒风呼啸,唯见大雪纷飞。天地之间几乎是浑然地连成了一片无尽的苍茫。
年幼的姬无疾便在这无尽的苍茫之中,踉跄独行。
嗥叫声自远山传来,辨不出是什么野兽。
继而又有犬吠夹杂在风里,清晰地传来。
雪层绵软深厚,年幼的姬无疾一脚深一脚浅,在茫茫雪地中艰难前行。
忽然,风中飘来一丝微弱的呜咽。
因恐惧而生的战栗穿透梦境,自姬无疾的肉身,直抵程绍的魂灵。
姬无疾停下脚步,仔细听了片刻,辨出方位后便循着这微弱的声音踉跄而去。
不久,眼前出现了一角红色,在一片苍茫中格外刺目。
姬无疾跪在地上扒开积雪,积雪之下,竟埋着一个兽皮襁褓。
外层兽皮已经被冻得僵硬,里头露出一角红面白里的棉被,所幸那小被褥瞧着还算干爽。他颤抖着手拨开棉被,一个头戴灰色棉帽、身穿素白连体棉衣的娃娃赫然蜷在里头,娃娃瞧着不过一岁左右,只露出一张青紫的小脸,双唇发紫,哭声细弱如丝,可怜极了。
不知是冻得狠了,还是心头酸楚,姬无疾抽了抽鼻子,通红的双手一把扯开僵硬的兽皮,慌慌张张解开自己的对襟小袄,将婴孩从棉被里抱出,贴着胸口裹进了怀里,又用被褥挡住小袄的间隙,抵御风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