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贤弟?!!
程绍惊了。
“小贤弟”耳朵一抖,点了点头。尽管睁大的双眼里还透着几分茫然,却答应得毫不犹豫。
程绍乱了:小贤弟?!小?啸?弟?迪?小啸?阿迪?小贤弟到底是谁?!
程绍虽然高度怀疑姬无疾是某一世的自己,可还是没有生出太多实感。他的父亲是程雷鸣,不是开口就训话的那个男人,他来自未来,与姬无疾连半分重合的经历都没有。
不——有的。
姬无疾遇见了狼人,小贤弟。
而自己也遇见了狼人,小啸和阿迪。
小贤弟究竟是谁?怎么会这么早就显现出了人形特征?
自己离开通灵村之前,阆啸除了那声“gei”,并没有表现出其他的人类特征。虽说换算成人类的年龄,他也该同自己一样是成年人了,但这些转变,显然都是近期才有的。
阿迪虽说看着年轻,可毕竟不是寻常人类,不能以样貌估算年龄,他知道的并不比阆石少,甚至已经聪明到学会装傻卖萌了。那么阿迪,又有多少岁了?
程绍想:如果阿迪就是小贤弟,小贤弟就是阿迪,不是转世,无关前世今生,而是从头到尾就是这么同一个人,带着全部的回忆。那么他想见的,必然是姬无疾,而不是程绍。
他突然就心虚起来,为自己不是真正的、岚城的姬无疾,而感到抱歉起来。
“小贤弟”借着点头的动作,略有些不知所措地将脑袋后仰,蹭回了一点褥子,把双耳再次藏了起来——最后那一点属于兽的痕迹,也被遮掩起来。他睁大双眼,原本微扬的眼尾收敛了弧度,双眸晶亮柔和,不见半分锐利。像是要把最温和无害的一面展现出来,给眼前的人看。
他眼前的人伸出一只手,缓缓搁在他的头上,轻轻叹了口气。
那褥子虽不算太厚,可瞧着也有三四斤重,程绍看小贤弟这模样,不明白他之前是怎么做到在前爪不碰被褥的情况下完成那一系列高难度动作的。
姬无疾把小盆与碗、罐端到次间,又回来关好房门,走到小贤弟跟前说:“若是不冷,就不要再披着了。”
小贤弟紧了紧褥子。
程绍虽不知今夕何夕,可从姬宅上下以及岚城众人的穿着来看,气温应是微凉,只穿长袖单衣就好。而小贤弟,已经有了一身毛衣了。
姬无疾也不强求,掩面打了个呵欠才又开口:“不洗漱能睡得着么?”
似乎是想起了小贤弟不会说话,他又很快放下了手。
程绍眼前模糊了一瞬,猜是这人打呵欠带出了眼泪。
小贤弟点了点头。
“那先歇着吧。”姬无疾抬手揉了揉脸,又一个呵欠带出了眼泪。
这一晚又是翻墙又是蹲墙角,也就是衣裳颜色深看不出来,否则早不能看了,姬无疾拎起衣角刚看了一眼,动作却蓦地一顿———程绍的视线就这么落在了姬无疾裹着白色足衣的双脚上。
姬无疾似乎有些发怔,因为程绍盯着这双脚看的时间,远不止是“瞥一眼”。
接着,程绍就瞧见了一只黑乎乎的脚底板。
姬无疾抬着脚,像是困到反应迟钝了,半天才树袋熊一样慢吞吞地发出了一声惊诧的“嘶”声,接着又突然敏捷起来,往外跑了两步又猛地停下原地踱起步来,终于,他毅然决然地做出了个重大决定:“罢了,不洗了!”
一旦决定了便再不犹豫,他快步走向拔步床,抱了床被子搁在贵妃榻上。
小贤弟还裹着那条褥子,眼睛亮晶晶的,看不出半点困意。
姬无疾连人带褥将他托起来,放到“小舍”门口,指了指里面:“里面有张小床,你今晚先在这里歇着,其他事明天再说,行吗?”
“小贤弟”裹紧褥子人立起来,点了点头。他脸上并没有不属于人类的毛发,颈间也只覆着浅浅的绒毛,这么一看,倒和寻常人差别不大了——若是再戴顶帽子包住尖尖的耳朵,就更像个没洗脸的人类了。
姬无疾拉上格扇门,又一个长长的呵欠之后,拉过从拔步床拿来的褥子,“晕倒”在了贵妃榻上。
程绍的意识也渐渐模糊下去。
……
似乎是刚睡下没多久,就听见小厅的方向传来一声:“少爷,该起了。”
程绍觉不出困倦,立刻就清醒了。
姬无疾先含糊地应了一声,继而双眼倏地一睁,猛地坐起身。他先朝“小舍”的方向看了一眼,这才起身开门,带着点困倦的鼻音问:“小福,什么时辰了?”
见姬无疾出来,小福微微一愣,继而答道:“回少爷,卯时了,洗漱的热水已备好了。”
“沐浴的热水有么?”姬无疾捏揉着眉心。
“有的,”小福问,“少爷要去汤室沐浴吗?”
姬无疾回道:“在次间沐浴吧,不去汤室了。”
他口中的“次间”,便是连着卧房的这处小厅,而“汤室”,则是宅院内专用于浸泡沐浴的房间。
不多时,小福与另一个名唤阿善的小厮推着板车回来了,后面跟着两名托着衣饰的丫鬟。
小福与阿善先是将板车上两桶冒着热气的洗澡水倒入浴桶,接着又抬下一小桶放置一旁,以便沐浴后再次冲洗,忙完这些,他二人便退下了,两名丫鬟则留在室内,为姬无疾递送澡豆、浴巾,整理衣物等。
直到姬无疾穿戴妥当,小福才又回到次间,打开门窗。
程绍注意到,整个过程中,姬无疾目光总是避开旁人——沐浴时目不斜视,专注自身,穿衣时盯着地面,束发时则随手拿了本书翻看。
来了这几日,程绍对姬家宅院大事小情虽不算完全了解,却也知道了个大概,这两名丫鬟名唤“夏花”和“夏草”,平日住在内宅,由管事嬷嬷带着,只在姬无疾早晚洗漱和三餐用膳,以及外出时才来。
小福和阿善白日里遵照姬无疾的安排做事,晚上轮流歇在耳房值夜。小福年龄最小,姬无疾有时随着仆人们唤他“小福”,有时又唤他“阿福”。
夏花、夏草并没有打探那珍珠玉簪去了哪里,只在挑拣簪子时,把备选的几支捧到姬无疾面前,让他定夺。
直到束好发,姬无疾才凑近铜镜,目光扫过耳侧泛红的肌肤。
浴桶与换下的衣物早已收拾干净,早膳也摆好了,姬无疾挥退了候在一旁伺候的丫鬟,又命小福去准备一盆清水,之后关上门,一改平日的端方之态,敏捷地夹了好几样点心小菜,轻手轻脚地端进了卧房,关上门。
可一靠近“小舍”的格扇门,他立刻又恢复了姬家公子特有的清冷姿态。
“小……”他刚抬起手还未敲门,格扇门就被拉开了。一张小脸探了出来。
一夜休憩,小贤弟精神了不少,眼眸愈发清澈明亮了。
“醒了?”姬无疾转身,将食盘放在贵妃榻前的小案上,朝“小贤弟”招了招手,又指了指格扇门,“这小屋子没我准许,旁人不会进去,这间卧房,我今天也不准旁人进来,即便有人来了,也不要怕,就说……”
像是突然想起了这位“小贤弟”不能言语,他顿了一下,转而说道:“昨夜没能带你沐浴……眼下只能先打盆水来,好么?”
裹着褥子的“小贤弟”乖乖地点了点头。
小福很快备好了一盆清水放在次间,姬无疾又抬手示意小福不用候着了,小福刚一离开,程绍便将水端进了卧房,这水一放稳,他又马不停蹄地翻箱倒柜起来。
一番忙活后,此人手里竟又多了套“夜行衣” 。
也不知这与夜晚同一色系的黑乎乎的衣服他究竟备了多少。程绍在内心深处叹气,差生文具多,可也没多到点子上,连个防身的东西都没备着一件。
可小贤弟似乎并不这么认为,他看着姬无疾手里的装备,像是在看这世间最好看的东西。
姬无疾很受用,拎起一件对小贤弟而言大如披风的外衣,盖在他头上,笑着问:“会穿吗?”
“披风”点了点头。
“穿好了就出来吃早饭,今日哥哥需得出门,你安心在屋里待着。除非有人对你不利,否则莫要乱跑。别的等我回来再说。”
说完,他转身出了卧房,回到次间。这日他吃得不多,只吃了一个小笼包,喝了小半碗红枣粥。刚要起身,小福便抱着个小罐子进来,说是阿满送来的。
姬无疾揭开罐盖,见是满满一罐卤制得色泽诱人的卤鸡腿。
恰好此时姬父那边派人来催,他索性将整个陶罐捧进了卧房。
再看小案上,原先端来的碗盘已经空了,粥碗干净得几乎等同于洗过,黑色小盆里飘着薄薄一层油花,小贤弟蹲在地上,黑乎乎的对襟小褂把他毛茸茸的手脚连同尾巴都藏了起来,只露着一张小花脸,眨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来是相当满意了。
这眼神……
程绍想起了阆啸。
——以及吃泡面的阿迪。
程绍已无力再“忒”了,因为这回,他是真的很有点愁肠百结的感觉。
也不知那两位现在怎么样。
姬无疾匆匆将碗盘等收回次间,叫来阿福叮嘱了一番,这才整了整衣袍,快步出了房门。
马车早已备好,姬父正在院中清点礼品,见姬无疾过来,上下打量他一眼:“走吧,莫要误了吉时。”
天色微亮,街上行人稀疏,姬家父子坐上马车,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来到了一个风景秀丽的村庄,这两日程绍已得知,今日出阁的,是姬无疾伯父家的二女儿,名唤兰馨。
马车在一处宅院前停稳,姬无疾掀开轿帘。院落的门楣上悬着簇新的大红绸子,两旁贴着的崭新的红纸对联,一中年男子闻声而出,满面春风地迎上前,朗声唤道:“扬名!”
姬无疾下了马车,躬身行礼。
程绍曾在姬家宅院的一幅画上看到过“赠扬名贤弟”几个字,落款:沈格。他猜测,这中年人喊的,应是“扬名”二字。
这中年男子看起来比姬扬名要年长一些,看他五官面容,应是姬无疾父亲的大哥——也就是姬无疾的伯父了。
姬扬名与他这位兄长,身高差异明显了些,程绍推测,大概是姬扬名年少时的伙食、胃口要好过他大哥。
除了身高,这兄弟二人的面容五官都极为相似——稍显圆润的脸庞,没有攻击性的五官,笑容里满是亲和,单看这副笑脸,看不出半分严厉。
而姬无疾,与他们几乎没有相似之处 。
他二人一见面便商论起了送亲事宜,姬无疾行了礼之后也不言语,只一味跟在两位长辈身后。
据程绍了解,姬家的人特别注重规矩,如果这规矩不只是用来限制姬无疾一个人的,那么,依照这个时期“兄称弟名”的礼法,这“扬名”应该是姬无疾父亲的名讳,而不是字,而沈格作为友人,在赠予的画作上直书其名,要么是这二人交情实在深厚,要么就是这二人尚未取字时就有了那画作。
似乎,无论是哪一种可能,这二人都是至交好友了。
沈格,应该就是沈慎之的父亲了。
姬扬名……
程绍想起了父亲程雷鸣,虽说只有这么一个字的关联,还是同音不同字,程绍却因这一个字,而对姬扬名生出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来。
程绍想,如果忘记平日里他对姬无疾那见缝插针般令人窒息的教训与指责,如果他能对姬无疾温和一点,自己似乎并不讨厌这个人。
可是以上两点对姬扬名来说,实在难,好似他的父爱别无选择,只能通过指责来完成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