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无法感知自己的身体,程绍却似乎感受到了无形的心悸。
“废墟”遮挡了视线,姬无疾没有轻举妄动,目光落在了前方地面一个条状黑影上,他似乎是在找防身的东西,那原本挡在下颌的手,向着条状物缓缓伸了过去。
“嗯?”那人突然说话了,口齿不清地骂了一句,“娘的,眼花了?”
程绍心头一紧,这人究竟是在找狼孩,还是发现了姬无疾?无论是哪种可能,结果都是一样的可怕。
绝对不能让这人发现他们。眼下,他们这边虽算得上是“三个人”,可一个是完全动不了的,一个是几乎动不了的,跑一步喘三下的一个主力,还得护着怀里这个几乎不能动的。真动起手来,他们三个是真的加起来也不是那醉汉的对手。
身后,似乎只是几步之隔的距离,突然响起了清晰的,淅淅沥沥的水声,接着,一阵的窸窸窣窣之后,脚步声渐渐远去。
直到确信那人走远了,姬无疾才抬手,在鼻子底下扇着风,发出一声劫后余生般的叹息。
他的手撑在膝盖上,正要起身,目光对上了怀里的那张小脸。
程绍正要细看,姬无疾却又是倒抽一口凉气,接着袖子一遮,眼睛一闭,挡住了。
想来是方才情急,一时忘了害怕怀里的这个,那个更可怕的一走,心神刚定,又被怀里抱着的这位给吓着了。
程绍的视线也同样被挡住了,虽然还想仔细看看那狼孩,可也决定原谅了姬无疾。
不知此人是胆大还是胆小,姬无疾很快又睁开了双眼。
蓦地冷光一闪,姬无疾脖颈一仰,不知是什么物件抵在了他的颈间。
“别动!”一道压低的、带着狠劲的嘶哑嗓音在姬无疾身后响起,一时难以分辨男女。
程绍刚放下的心又提了上来。这一个个的,如果自己真能感知肉身,怕是要被吓出心脏病来。
更何况是姬无疾这个直面这一切的人。
“银钱拿来!敢喊一声,我就……”那人手腕向外一翻,一柄短锥在姬无疾眼前晃了晃。
那只细爪又晃悠着伸了出来。
姬无疾迅速伸手,将它轻轻按了回去。
“遮遮掩掩地干什么,我早就看见这东西了!拿钱出来!”身后那人冷嗤。
姬无疾回道:“眼下没有银钱。”
“你出门一点银子都不带?”
程绍暗想,带了,怕是全都留给那位阿伯了。
“鞋子脱了!”那人吸了一口气,声音颤抖着命令。
就在这时,姬无疾身后传来了细微的铃音。
铃音?是那个表演喷火的赤足舞女?
姬无疾似乎也辨出了声响,语气稍缓,轻声问:“你……没有跟他们一起走?”
“你敢说出去……”那女子的声音压得极低,语带威胁。
姬无疾说道:“我不会说。”
“算你识相。”
姬无疾依言脱下了鞋子递向身后。
“足衣便留与你了,”那女子收回短锥,嘶着气,“大了点,也还凑合吧,明日送些银钱来,塞到这木桶底下,否则我便拿着这云履找上你家门去!”
“你怎知我在哪里!”姬无疾的语气冷了下来。
“哟,生气啦?”女子轻笑,“这你就别管了,我自有办法。”
“你不怕我报官?”
“那我为何要拿着你这云履找你?”
这女子威胁意味十足,程绍都听气了。
姬无疾显然也动了气:“那你就报官吧,明日我没空。”
“这样罢,”女子语气一转,“你也别报官,我也不拿着你的东西找你,把你头上的珍珠玉簪给我,此事就算了了,以后咱们江湖路远,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姬无疾抬手取下玉簪,将上面的一枚珠子抠了下来,递过去:“你若是拿鞋上门,我便说玉簪遭窃!”
那女子似乎惊了:“你这人!玉簪可就在你的手上。”
姬无疾语气淡然:“你不找上门,我便不会说。你不能证明这云履就是我的,即便能证明,你找上门就是自投罗网!我就说是湖边游玩时鞋子失窃,玉簪子上的珠子也被抠走了。”
女子疑惑不解:“我为何不拿玉簪?只拿了珠子?”
姬无疾解惑:“想必是你看玉簪款式特别,怕是定制的,引入怀疑。”
女子又问:“那是不是定制的?”
姬无疾道:“……不是。”
女子晃了晃短锥:“你不怕我……”
姬无疾收紧手臂,一语不发,不知在想什么。
女子收了短锥,挪到了姬无疾身侧。
姬无疾转头看去,果然看到了一袭长裙。女子将珍珠收到一个布袋里,系好绳结,那布袋轻晃,发出清脆铃音,想必是那坠着铃铛的银环已被她取下,收到了布袋里。
“罢了罢了,”她似是妥协,“我也不白要你的,告诉你个有用的。”
她指着姬无疾的胸口:“这东西中毒了,戏台杂物间墙角有个绿罐子,里面是解药,一日喂两粒。”
姬无疾忙问:“需服用几日?”
“这我哪里知道?”女子摆摆手,“看它造化罢。”
“多谢,”姬无疾低头看了一眼怀里一动不动的狼孩,又是一个不易觉察的哆嗦之后,轻声问,“你打算带他走吗?”
他说的是“打算”,而不是“能、可以”,程绍虽不知姬无疾为什么要这么问,可直觉告诉他,姬无疾并非是想让这女子把狼孩带走。
“带他?”女子嗤笑一声,仿佛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我自己都吃不饱,怎么可能带着他?”
姬无疾拿出玉簪。
那女子见了,语气里透出一派天真诚恳:“你人真好,下次我还打劫你好不好?”
程绍惊了。
姬无疾手持玉簪僵在原地,显然,也同样是开了眼界了。
那女子一把抽走簪子:“后会有期!”说完,一瘸一拐地融入了夜色之中。
因先前摔那一跤,又没有了玉簪的固定,束发的网巾不知何时落了,姬无疾的长发已披散下来。
他踟蹰片刻,还是抱着狼孩来到了那女子说的杂物间。
杂物间几乎是空着的,他贴着墙摸索了一阵子才站起身。
走到门口,姬无疾的一只手里赫然拿着个不起眼的罐子,轻轻一晃,里面便传来颗粒轻响,他再不迟疑,坐在地上,松开狼孩,倒了两粒黑乎乎的东西出来。
这药丸看起来比桂圆都大,姬无疾手指用力,捏了捏,凑近闻了闻,犹豫片刻,又把这两粒黑乎乎的东西放回罐子。
拿着罐子,抱着狼孩,姬无疾这回顺顺当当地出了这废弃戏园,他望着那门房犹豫片刻,最终还是转身,收了收手臂,将狼孩更紧地护在怀里,踏上了回家的路。
又是一路的气喘吁吁,这位姬公子竟在没有惊醒门房、管家以及仆从的情况下,拿出不知何时藏在身上的钥匙,打开一扇小门溜进宅院,熟门熟路、顺顺当当地回到了自己的房中。
姬无疾点亮了灯烛,将狼孩安置在贵妃榻的软褥上,倒出两粒药丸放进茶盏中浸泡片刻,取出来裹进丝帕,放在榻前的小案上,双手用力一压,又狠捶了几下,将粉末倒回茶盏内加水调匀——一气呵成!
门外方向传来带着睡意的询问:“少爷,可是要起夜么?”
程绍听得出,是在耳房值夜的小厮 ,叫小福。
耳房并未与姬无疾的卧房直接相连,中间还隔着一间小厅。
“不用,”姬无疾立即应道,“你歇着吧。”
他向来不喜夜间被人打扰,且极少起夜,小福便也不再出声。
扶起狼孩,端着茶盏,姬无疾闭上双眼说:“我不知你能否听得懂我说话,也不知这东西是不是解药,你看看,认得么?”
程绍的视线突然落在了那茶盏上——姬无疾又睁开了双眼,他并没有看向狼孩,将目光聚焦在手里的茶盏上。
那狼孩不知是渴极了还是辨出了气味,凑近了,先是伸出舌尖舔了一下药水,随即竟突然生出了力气,一股气将药水饮尽,之后脱力一般倒在了软褥上。
姬无疾慌忙抬手去探他鼻息,等确认了这狼孩并无大碍,才搁下茶盏,挠了挠脸,站起了身。
他夜间睡在拔步床上,床尾挨着贵妃榻,床头后方,另有格扇隔出的一个小空间,中间设两扇小门,程绍曾听仆人们称这一处为“小舍”。
姬无疾抬手在格扇门上轻轻一推,门便开了,他走进小舍,从一个红木置物架上拿下一只羊脂玉净瓶和一条素白丝绢,倒了些清透的液体在丝绢上,在脸上贴了一会儿,这才走了出去。
小舍外,靠窗放着一张四方桌,姬无疾拉开抽屉,取出了一面铜镜。
姬无疾终于要照镜子了!
这一刻,程绍比任何一个想一睹姬无疾真容的岚城人都要真诚而迫切。
镜中映出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容。那软皮面具做工虽不算极精致,但若不细看,也足以以假乱真。或许是调节了面部比例,在视觉上膨胀了轮廓。
像是揭开神秘面纱一般,姬无疾的右手指尖放在右耳下方,缓缓向左移动。
似水落石出。
右颊……
下颌……
眉眼……
鼻翼……
面具一寸寸剥离……程绍的心像是一点点地提起,最终又任命地落回——虽然发型迥异,可铜镜中赫然映出的,是一张与自己极为相似、而又略显稚嫩的脸!
铜镜虽稍显模糊,却如雾里看花,平添几分朦胧美感。
姬无疾的指尖缓缓抚过右耳前的肌肤,那里似乎透着淡淡的红痕。
束发网巾掉落后,他那如瀑的长发便一直披散着,此刻为方便查看,便撩开了耳边发丝,凑近铜镜。
随着姬无疾的视线,程绍的目光扫过姬无疾的耳垂——白白净净,没有半点瑕疵。
而自己的耳尖处,与锁骨下方,是各有一枚小痣的。
可即便如此,也不能证明自己不是姬无疾。同样,也不能断定自己就是姬无疾。程绍想:“隔着数百年光阴,姬无疾,当真会是前世的自己、或是茫茫轮回中某一世的自己吗?”可无论如何,自己与姬无疾之间,必定有着极深的渊源。
如果这位“为狼妖所惑,渐至癫狂,使族人蒙垢,以至被除族籍,拒宗祠外”的姬公子就是自己,那么对姬无疾而言,似乎也不算太坏,至少,那民间传说的,并不能算是最终结局。
想到这一点,对于自己是不是就是姬无疾这件事,他似乎没有那么害怕了。
毕竟自己有太奶、阆啸、阿迪、阆石,还有通芷,通三大爷、通三大娘,对了,还有阆二大爷……
如果姬无疾就是自己,他知道那不似最终的结局就好了。
只是不知道阆啸和阿迪……
然而视线陡然一转,他与铜镜中映出的另一双眸子对上了视线——是那个满脸脏污的狼孩,正睁着亮晶晶的双眼,望着镜中的姬无疾。
此时此刻,灯烛摇曳,在这寂静室内,三个意识仿佛都陷入了极致的惊诧与震撼。
程绍在铜镜中,终于看清了姬无疾的样貌;
姬无疾在铜镜中,彻底看清了狼孩的模样;
而那狼孩,看到了画皮变身的过程。
他像是被这“揭下面皮、露出真容”的画皮变身场面吓得定住了。
程绍自然也看清了那狼孩的面貌,灰白毛发,双耳挺立,不算大,似人耳又似狼耳,暂且分辨不出是不是阿迪的人形形态,与阿迪和阆啸相似的,是一双眼睛,都是晶亮的。
程绍的心软得一塌糊涂,他自然不怕这狼孩。非但不怕——程绍想,如果这狼孩能看到自己的眼神,应该很容易就能看到自己眼中的怜爱。
而姬无疾僵坐在镜前,似乎被这如此清晰的狼人模样吓坏了。
这半狼半人的形态,乍一看确实骇人。
可若是认真去看——姬无疾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强迫自己不去移开视线,细细端详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