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绍的视野初时狭窄模糊,旋即猛地清晰开阔——就像是只午后打盹的猫,忽地睁眼,亮出了琥珀色的瞳仁。
一道人影静立在房门下。
姬无疾几乎是弹坐了起来,声音里带着恭敬:“父亲,您来了。”
面前的中年男子四十岁上下,面色不虞,目光如刀,刮过姬无疾微敞的衣襟、散落的长发,最后面带鄙夷地落在他的洁净双足上。
姬无疾垂下头,墨色发丝遮住了双眼。
程绍能看到的,便只有他双足前方的地面。
男子说道:“即便未到及冠之年,也不可如此这般——放浪形骸!你这形貌,唯有时时约束自身,克己复礼,以静修心,方显‘渊渟岳峙’之气,‘端庄从容’之态!”
“何为以静修心?”姬无疾抬起头,语气里一派淡然,“圣人之静也,非曰静也善,故静也;万物无足以铙心者,故静也。”
“狡辩!”男子怒喝,“不过读了两本书,便以为参透了处世奥义!被人夸了两句,便以为自己郎艳独绝!当真以为外面称你‘美’的那些人,是真心夸赞?”
姬无疾的脖颈低垂着,纹丝不动。
“父亲问话,避而不答,是为不孝。”
空气凝滞了片刻,这“不孝子”才给了回应:“……孩儿听到了。”
“只是听到了?”
“嗯。”
“荒唐!”男人像是被这软钉子的回应激怒了,袖袍猛地一振,却又硬生生压下火气,“日后你娶了亲,难道还要与新妇比谁更……”他话语一顿,像是极难启齿,最终化为一声长叹,“总之,休要再作出这副姿态!更不可披头散发!”
“心之本体,原自不动,何况,孩儿只是在自己房中。”姬无疾不疾不徐,带着执拗,成功地激怒了这中年男子。
“自己房中?这便是偷奸耍滑!君子慎独,事无不可对人言!即便无人窥视,亦当谨言慎行,约束自身!男儿当气宇轩昂,哪能这般披头散发,形容散漫,偏生还不知反省!莫要把你……”
斥责戛然而止。
姬无疾漠然抬头:“把我什么?”
中年男子指着他:“方才还装聋作哑,此刻倒耳聪目明了!”
这番对话听得程绍目瞪口呆。眼前却是忽然一黑,是姬无疾闭上了双眼。
但也只是一瞬。再睁眼时,所有情绪似乎已全部收敛:“孩儿……知道了。”
“哼!知道了知道了!知而不改!这两日在家好生反省!”
男人说完便拂袖而去。
程绍就这么被动地陪着姬无疾,在这方寸之地被囚了两日。
这两日,姬无疾躺在床上,不声不响,连最爱的画笔也没动一下。
姬无疾急不急,程绍不知道。但他自己早已心急如焚。这两日,他不过熟悉了姬无疾的起居环境,得知他父亲是个员外,又从丫鬟、小厮口中听得些不重要的零碎信息,其余的,便一概不知了。
他原以为这不过是一场转瞬即逝的梦,不承想竟漫长如斯。
无数念头在他脑中焦灼地打转,他迫切地需要去求证一件事——
阿迪,究竟是不是阆啸?
从前笃定的,现在却是怎么想怎么不对。
他叫“阆啸”时,阿迪从来没有答应过,反而会莫名生气。
阿迪曾说落入天罗地网,可凭他的本事,加上成六青的反应,怎么可能是曾被困住?
如果阿迪不是阆啸……
那自己这些日子的行为……
程绍烦躁得想抱头,可姬无疾连这个动作都不给他,只是无声地躺着,仿佛一尊失去生气的玉雕。
第三日,有人来访。
只是这访客,程绍是半点都不想见。
“谨言来了。”仍是那个威严的声音。
这声音,程绍也是半点都不想听。
没一个叫人喜欢的。
可他仍是与姬无疾毫无默契。
床上的人闻声坐起,甚至下意识想小跑过去,旋即又像是想起什么,强自放缓了步子,规规矩矩地开门:“父亲。”
“谨言已在书斋等候,你去梳洗整理,再去见客。”
姬无疾应了。
程绍心里暗骂:“把这儿子当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管教,却又嫌他太过——娇气?”
姬无疾的沐浴处,是一间单独辟出的小室,在宅院的一个幽静处,距离姬无疾的卧房约三四十米,中间隔着片花圃,程绍听丫鬟们唤这个小室为“汤室”。两名侍女伺候着他宽衣入浴,在一旁安静地端水递巾。
程绍的视线掠过浴桶,热气氤氲中瞧见姬无疾光洁的双臂,他顿觉窘迫,下意识地隔绝了“视线”,心说:这公子哥倒是习以为常,连沐浴更衣也要人在一旁伺候着。
待姬无疾洗漱完毕,整理好衣冠来到前厅,程绍几乎又想隔绝视线——那是沈行的脸。
不只是脸和声音的相似,还有名字……
沈慎之今日来,是为邀他的“无疾兄”出城踏青。
姬父叮嘱:“明日你堂姐出阁,她家中无兄弟,你需以兄长身份前去送亲。”
姬无疾闻言一怔:“兰馨姐姐?她何时定的亲事?男方人品怎样?怎么从未有人告诉我?”
“也是刚定下来的,更何况婚姻大事,自有父母做主,你是小辈,何须事事与你交代。”姬父的语气不容置疑。
“那……对方家境如何?”姬无疾又问,“怎会如此仓促?”
“五行互补、八字相合,且有你祖父与伯父把关,你堂姐自己也点了头,自然是天赐良缘,”姬父看他一眼,淡淡道,“亲事已定,明日你自然知晓,你只管记熟送亲的规矩即可。”
之后便将送亲流程简单说了一遍。又道:“记得明日早起准备。”
“伯父,”沈慎之适时上前,“晚辈定会尽早送无疾回来,绝不误事。”
姬无疾抬眼望去,正撞见沈慎之朝他飞快地眨了下眼。
沈慎之本是周正的相貌,可程绍看到他就想起沈行,因此这动作落在程绍眼里,便成了挤眉弄眼。
而姬无疾显然是极信任沈慎之的。
很快,二人乘轿出了姬家宅院。
刚一离开姬父视线,沈慎之便献宝似的取出一样东西。
姬无疾一看,程绍顿觉视野都亮堂了几分——不必说,定是那美人儿又从那副慵懒眯眼的猫儿神态,变得又目炯炯了。
程绍觉得有趣,意念里忍不住要掐姬无疾的脸蛋:“小样儿。”
他念头刚起,又及时止住:“忒!猛浪!”
沈慎之手中并非玩物,而是一张——能让姬美人不再“寸步难行”的软皮面具。
“前两日便做好了,只是听伯父说你……身体不适,不便打扰。”沈慎之解释道。
姬无疾爱不释手地研究片刻,便往脸上贴去。
“是这样贴着?”他仰起脸望着沈慎之,“慎之,还好看么?”
沈慎之的目光凝在他脸上,怔忡了片刻,才似乎觉察失态,仓促移开视线,低声道:“……好看。”
姬无疾仍看着他,程绍直觉那是无语的意思。
沈慎之喉结微动,别开脸改口道:“……不好看。”
程绍失笑:这面具不就是这个作用么。
姬无疾似是松了口气。
而程绍因为沈行的原因,揣测着沈慎之刚才那一眼。那目光太过复杂,令人费解。
二人至城外踏青,沈慎之似乎许久未曾如此放松,兴致极高。
可这传说中的姬美人实在名副其实,即便遮了脸,通身气度仍是引人侧目。
但姬无疾发觉后,竟不再维持那种负手挺立、清冷孤高的姿态,偶尔甚至故意甩开膀子,步伐也迈得大了些。一番努力之下,虽仍引人注意,倒不至于像从前那般寸步难行了。
返程时,姬无疾说道:“慎之,我想去看杂耍,你要一同去么?”
沈慎之起初犹豫不决,一番思量过后,还是点头同意了。
杂技班子在一个旧戏院里。
程绍被动地看了喷火、扛鼎、钻圈、角抵、马戏等表演。
最后的压轴节目是——驯兽。
在驯兽师的高声吆喝与皮鞭的驱策下,先是猴子、飞鸟等动物轮番上场,随后羊、犬等家畜也依次登场。
“走吧。”沈慎之忽然开口。
“为何?”周遭人声嘈杂,姬无疾不知何时又恢复了清冷的状态。
沈慎之缓缓道:“这般模样看似讨喜,实则是逆了它的天性,失了灵动。”
姬无疾却只是沉默着,不笑,不欢呼,不说走,也不说留,只是无声地望着台上。
沈慎之无奈,只得陪着他。
最后压轴的,却不是能用一个“兽”字概括的。
一个瘦小的身影被墨色的粗布遮盖着,只露出一张脏污的小脸,挺立的双耳,纠结的头发,驯师猛地扯开布幔,全场顿时爆发出惊诧与倒吸冷气的声音——人面之下,竟是一具兽身!
一行字倏地划过程绍脑海——狼身人面,为祸人间。
周围的观众开始悄声议论,程绍听到了“狼孩”二字。
姬无疾自然也听到了,极轻地吐出一句:“狼……孩?”
那“狼孩”极其瘦弱,并未像其他动物那样执行指令,只是双目无力地半睁着,蜷缩着,像一件怪异的展品,驯兽师作出夸张的表情讨好猎奇的人,大笑着,摆弄布偶一般拉扯着向台下人展示。
程绍早已无法忍受,意识深处在疯狂嘶喊,却也只能困在无法掌控的躯壳中动弹不得。
最后,狼孩被丢进一个狭小的铁笼,笼子置于一个巨大的圆形木盘之上。
原先那名表演喷火的舞女再度登场,脸上敷着厚厚的脂粉,唇上涂着明艳口脂,赤着双足,脚腕上的银环缀着彩铃,随着她的每一步移动发出清脆声响,最初舞姿缓慢,有刺目火焰从唇间喷涌,零星火点落在地板上,舞女眉尖微微一蹙,转瞬唇角上扬,随着由疏到密的鼓声,绽出天真欢快的笑脸,舞步也愈发迅疾,火红裙摆扬起,既像盛放的鲜花,又似炽热的火焰。
而与这团火红一同疯旋的,是那转速更快、更让人目眩的铁笼。
笼壁在高速转动中,无情撞击、碾磨着笼内蜷缩的瘦小躯体。即便乐声、人声嘈杂,那沉闷的碰撞声仍似能穿透耳膜。
在剧烈颠簸中晃动中,那身影忽然伸出两只怪异的手——分明是狼爪却又依稀类似人类的指节,胡乱抓挠着四周铁栏,试图在旋转中稳住身形。
或许是受够了这日复一日的折磨,又或许是绝境里的求生本能爆发,它猛地昂首,从喉咙深处挤出一道既非人声又不似狼嚎的低吼,双臂骤然上探,利爪死死抠进头顶笼栅的缝隙,竟硬生生将整个身体悬吊了起来。
可铁笼哪会被这吼声与细爪冲破?
那身影在飞速旋转的笼中被展示着,晃荡着——乍看竟像顽皮孩童在荡秋千,细看却满是令人头皮发紧的惊悚与诡异。
徒劳的挣扎。
破碎的呜咽从笼中溢出,被离心力扯得支离破碎,混杂着痛苦到极致的嘶气声。
乐声喧天,盖过了那微弱的悲鸣。
感同身受般,程绍与那狼孩一同,心急如焚地嘶吼大喊,却不被应答,无人听见。
“停下!”
这一次,两个灵魂终于同频。
圣人之静也,非曰静也善,故静也;万物无足以铙心者,故静也。——出自《庄子·外篇·天道》
心之本体,原自不动。——出自 王阳明《传习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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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 3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