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绍惊觉,周遭人流如织,却没有一人将目光投向自己——这些人完全无视他的存在。
众人的注意力,都聚焦在他的后方。
程绍转身望去,飞檐翘角的古雅建筑前,一顶朱漆小轿停了下来。
轿帘轻掀,一名身着月白宽袖长袍的男子俯身而出,发巾垂在脸颊,他尚未抬首,轿子后方便传来一声呼唤。
“少爷……”
那男子闻声回首,只留给程绍一个衣袂飘飞、清冷出尘宛若谪仙的背影。
飘逸长衫掩着大半身形,只可见腰间束着一条暗青色宽腰带,勒出窄腰。
亦不见五官面容,唯见修长白皙的一段脖颈,偏偏束发处垂着条银色飘带,不愿给旁人看一般时而拂过后颈。
程绍竟对这模糊身影生出了没由来的亲切。他即刻反省:“忒!见一个爱一个!”
恍惚间,他疑惑不解:怎么突然就做起梦来了?被阿迪那一嗓子吼到梦里了?还又解锁了新角色?
可是——怎么还不醒来?
他还没有想明白,那男子再度转过身来——然而下一刻,程绍的视线就被阻断了。
一个孩童被父亲扛在了肩头。
低低的惊叹与窃窃私语传人程绍耳中,无一不在盛赞这位“姬公子”的绝世姿容。
“看清楚了!”孩童大呼。
“下来!”他的父亲先将人高高举起,又迅速放下,“哎呀!忒重!”
“小心!”程绍扶了孩童一把。
那孩童左右看了看,惊恐不安地拉着父亲的手臂:“爹,不看了,有鬼拉我了。”
程绍看着眼前的孩童,惊觉:周围的人能感知他的存在,却似乎,看不到他!
“他过来了。”有人喊了一声。
程绍抬头,在就要看清那公子样貌的一刹那,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猛地攫住了他。
眼前骤然天旋地转,脑中一阵恍惚混乱,意识再次恢复清明,看到的却是众人探究的目光,紧接着,素白飘逸的宽袖长衫撞入了视线。
“少爷,您怎么了?”头上顶着两个圆球发型的一名少年,慌忙托住了他的手臂。
眼前的一切似乎变得真实起来,程绍内心惊骇万分,求知若渴地想要问“我在哪你是谁我是谁”,脱口而出的却是淡然的一句:“无事。”
那嗓音里裹着一丝类似变声期的微哑,偏又不影响其清润悦耳。在程绍听来,像是在耳边低语,带着些莫名的亲切感。
那少年问:“少爷,您要去哪里?”
程绍想大声疾呼,说出口的却是一句从容的:“看花了眼,回轿吧。”
“无疾!”
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不远处,身着深青长袍的一个男子快步走来。
程绍心中诧异,看清对方容貌时更是愕然:“沈行?”
却听自己这具身体含笑回应:“慎之。”
“无疾,方才远远就听人议论,果然是你来了。”这位面容声音都与沈行相似的古风男子见他未搭话,继续说道,“还是‘谨言’哥哥听着顺耳些。父亲与伯父也太心急,我们尚在舞象之年,竟早早把表字定了。我爹比你爹还要固执,非要依着‘谨言慎行’取字,哪像你……”
话一出口他自觉失言,赶忙致歉。
他模样周正,身姿挺拔,程绍看着这与沈行几乎一样,却又略显稚嫩的脸,冷笑一声,身体却完全不受控制,温声回应:“无妨,‘无疾’好,‘谨言慎行’也很好。”
程绍又是一惊:无疾?慎行?
慎之道:“这边人杂,先回去吧。”
这二人同乘一顶轿子,闲话家常,程绍听得格外认真。
最后,他通过仔细观察、收集信息,得出了一个荒谬的结论:这个在自己耳边说话的,就是传说中的岚城姬氏儿郎,姬无疾。
而他,似乎被阿迪那一嗓子吼进了古风梦境,附在了姬无疾身上,等待破解多年前的那场迷局,找出故事结局。
那么自己的身体在哪里?这位与沈行极为相似的慎之又是谁?与沈行是什么关系?
无论程绍怎么试图与姬无疾沟通,都得不到一丝回应,程绍放弃挣扎,不再自说自话,任由这位传说中的美男子带他前行。
无所事事,思绪万千。
——阿迪说他不是阆啸那个笨蛋,什么意思?
——岚城姬公子被狼妖所惑?狼妖是谁?姬公子他……真的疯了吗?不像是现在,那是什么时候?之后呢?
二人安静了一阵,慎之突然说道:“那东西快做好了。”
姬无疾忙应:“有劳慎之了。”
慎之忙摆手:“跑一趟而已,何须这般见外。”
姬无疾撩起帘子,望向不远处簇拥的人群:“那边在挤什么?”
“……还是不要去看为好。”谨言慎行的慎之如此说道。
“为何?”
“一个杂耍班子,我们还是先回吧。”
姬无疾并未放弃,仍探出头望去——
“去看一眼。”程绍在内心说。
姬无疾却缓缓放下了帘子。
程绍:“……”
太没有默契了。
这位传说中的美男子极受欢迎,或许是因民风含蓄,礼防甚严,虽无“掷果盈车”之景,却也有不少人大声谈论。
程绍决定原谅他了。这寸步难行的长相,还去凑什么热闹?
只是不知这人究竟生得是何等美貌。
程绍无奈发现,自己竟只能勉强控制自己不去看什么,却无法控制姬无疾主动去看什么。
至于控制着去做什么,就更是不可能了。
可姬无疾似乎并不喜欢顾镜自怜。
姬无疾一回府就开始执笔作画,程绍的目光先停在画作上,继而落在他刚搁下了笔的手上——指节修长,和自己的有几分相似,只是更显白细嫩滑。想来是从不劳作、勤于保养,只在握笔处留了点薄茧,全然不像自己:虽脸上肌肤晒不黑,身上常被衣物遮着也不算黑,唯有手背是透着健康的小麦色,手心、指腹还裹着一层薄茧。
程绍仍牵挂着阿迪。他倒不很担心阿迪的性命——从最后画面看来,那些人绝非他的对手。
眼前的一切太过真切,半点不似此前以为的梦境。那么——是穿越了时空?
如果真是这样,其他人是不是也被送到了这里?
阿迪当时喊的是“一梦黄粱”。还是说——因为阿迪的原因,梦境比以往更真实了,其他人也都被困在了各自的梦里?
可为什么偏偏就这么凑巧,遇到了一个声音、面容、名字,都与沈行极为相似的人?
是因为“日有所见夜有所梦”吗?
沈行当时没有攻击阿迪,也没有帮着任何一方,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跟踪阿迪,他有没有出一份力?他跟着成六青,是不是为了分一杯羹?总不至于是闲着无聊跟着看热闹的。
正启年间——是三百多年前还是四百多年前?
被送到这里之前,成六青近乎疯狂地喊着什么“长青之躯”,“不会有皱纹沟壑”,是指——自己不会变老吗?
他为什么会这么说?
如果是真的……
程绍的意识一片混乱,最后,竟只剩下了这么一个问题——自己的手背还能捂白吗?虽说平时镜子都不爱照,可这手心手背以后一直都是这么对比明显的两个颜色,似乎有点好笑了。
有一点不得不承认,成六青说的没错——分这一杯羹,哪怕有一点的可能,都足以令很多人背信弃义、趋之若鹜。
他所谓的宝矿,像是与璆山有关。暂且不说这其中具体情形如何,有一点可以确定——这必然会给灵兽们带来伤害。
阿迪吼完那一嗓子之后到底去了哪里啊!
还是说,阿迪是故意送自己来的?可那一嗓子,又像是迫于形势的临时决定。
思绪万千,最终,又落回阿迪那句话:
“……不是阆啸那个笨蛋……”
到底是什么意思?
还有,怎么就笨蛋了?
对了!程绍脑中骤然灵光一闪——他还称自己为“主人”!
而美男子姬无疾竟在此时轻笑了一声。
程绍思绪被牵回,略带不满:“美人儿,画个画,你笑什么?”
该美人儿完全无视他,继续提笔作画。
画完,他搁下笔,踢掉长靴、除去白袜,赤足在原地轻快地踢踏起来,几乎晃出了残影。
这般跳脱鲜活的模样,哪里还有半分众人眼中谪仙似的神秘清冷?程绍不由得睁大了双眼。
美男子却突然把自己撂倒在了榻上,猫一样眯起了双眼,放柔了嗓音:“唔……好酸……谁来替我揉一揉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