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尖利的质疑率先刺破喧嚣。
陈老四排众而出,脸上再无半分前日哀求,只剩愤懑与算计。
“那堆果子再烂,也能沤肥喂猪。一把火烧了,你来赔吗?”
“就是!我家过年就指望着那几头猪了!”
“烧了明年用什么肥地?”
几个家中同样囤着腐果的村民立刻附和。
章以云刚建立的微弱信任,在触及利益时不堪一击。
陈老四见有人响应,腰杆一挺:“大家别被她骗了!她那退烧靠的是古方,可这烧东西断人生计,谁能证明对?”
“你胡说!”陈石猛地上前,怒视陈老四,“章姑娘的法子救了你娘的命!”
“一码归一码。”陈老四梗着脖子,“救我娘我谢她。但烧果子,就是不行!谁知道她安的什么心。”
他煽动众人:“大伙儿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她就是仗着救了几个人,在这瞎指挥!”
就在质疑声即将淹没一切时,章以云上前一步,目光如炬。
“往年的法子救不了今年的命!”她厉声道。
“看看你们周围。十户有八户病倒,这难道是寻常年景?”
“今夏暴雨,腐果生出的不是霉斑,是疫毒!这毒能入水随风,通过一口痰一滴汗就传遍全村。你们今日护着这些烂果,明日就得给自家老小收尸。”
“我不是在跟你们商量。是在救你们的命。”
然而,恐慌和对利益的执着,已经碾压了村民的理智。
“说什么都不能烧,走,别听她的。咱们去把果子搬回家。”
几个青壮在煽动下彻底失控,朝村东涌去,竟准备强行护住那些腐果。
“站住!”陈石试图阻拦,但三五个人同时涌上,瞬间将他围在中间推搡起来。他虽悍勇,终究双拳难敌四手,被死死缠住。
章以云被孤立中央,束手无策。无力感如潮水涌来……所有努力都要功亏一篑?
“轰隆!!!”
一声炸雷毫无征兆地当空劈下,震得人耳膜发麻。
阴沉的天色,瞬间如漏了一般,瓢泼大雨倾泻而下,豆大的雨点砸出满地泥泞。
群情激愤的村民被暴雨浇得懵头,惊呼着抱头鼠窜。
陈老四被雨水呛得咳嗽,眼看人群散尽,只得狠狠瞪了章以云一眼,悻悻离去。
无解的闹剧,被暴雨强行中断。
这场雨来得又急又猛,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
雨水汇成洪流,裹挟着泥沙碎石从后山冲泻而下。隐约传来树木断裂、土石崩塌的骇人声响。
暴雨下了一整夜。
章以云没睡好,做了好几场没头没尾的梦。惊醒时,雨声已歇,只余檐水断断续续的滴落声。
她起身来到院中,空气中弥漫着湿重的土腥气。林婆从灶房出来,手里端着冒着热气的菜粥。
“云丫头起来了。快,趁热吃。”
章以云接过碗,那暖意顺着掌心直抵心口,驱散了梦魇带来的寒意。
这时,林伯也从屋后转出来,手里拿着把斧头,裤脚沾满泥浆。
“阿伯,您这是……”
“没事。”林伯指了指院门:“昨夜风大,闩子有些松了,我修整一下。”
他顿了顿,看向章以云,满眼关切,“夜里雷声大……没吓着吧?”
这话像把钥匙,打开了记忆的闸门。
章以云永远不会忘记林家二老,在山上捡到自己的那个雷暴天。
冰冷的雨水砸在身上,意识模糊间,是他们将她背下了山。见她穿戴、打扮都十分怪异,二老也不追问她的来历。
酸楚与暖意交织心头。她摇摇头,捧紧碗:“我没事,有你们在,我什么都不怕。”
粥碗升腾的暖气模糊了视线,小院里一时只剩碗筷的轻响和低声的谈笑。
然而,这份宁静顷刻被打破。
一阵喧嚣,由远及近, 夹杂着惊慌的哭喊与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
章以云握着筷子的手顿住,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与林家二老对视一眼,三人立刻放下碗筷快步开了门。
只见惊慌失措的村民如无头苍蝇般乱跑。
章以云拦住一位相熟的婶子:“前面怎么了?”
“路……路没了!”婶子慌乱得已经控制不好五官的走向,她拍着大腿,带着哭腔,“山洪冲下来了,山石把出村的路埋了。”
章以云头皮一阵发麻,对林家二老匆匆交代一句“我去去就回”,便头也不回地扎进了人潮,向灾难现场奔去。
去后山的路一片泥泞,她深一脚浅一脚,步履艰难。
越靠近后山脚下,空气中的泥腥味就越发浓重,还夹杂着植物腐烂的刺鼻气味。
至无路处,眼前景象让章以云怔住。
郁郁葱葱的山坡,此刻仿佛被巨兽啃掉了一大块,裸露出大片狰狞的赤红的土壤。
荔枝林东倒西歪,碗口粗的树木被连根拔起。红绿相见的荔枝果滚落一地,浸泡浑浊泥水。泥石流冲刷过的路径狼藉不堪。
更为致命的是,唯一出村的土路,已被塌方山体和厚厚的淤泥彻底吞没。
村子,真的成了一座孤岛。
“完了……全完了……连这些果子也没了!”
有村民瘫坐在泥地里,失神地喃喃自语,目光呆滞地望着被毁的果园。
“今年的荔枝……全泡汤了……”
绝望的哭泣声此起彼伏。大自然力量的震撼让章以云怔住。
正当她强迫自己冷静,思索对策之时,视线被泥石流边缘的灌木丛攫住。
赤红的泥浆中,隐约露出两具人形轮廓,一动不动地半埋着。
“那边有人!”
章以云脱口惊呼,她顾不得脚下泥泞湿滑,深一脚浅一脚地奋力奔去。
靠近了才看清,那是两名男子。
一人面朝下匍匐泥淖,大半个身子被枯枝碎石掩埋,无声无息。另一人不远处侧身蜷缩,同样被淤泥困住,毫无生气。
章以云心提到了嗓子眼,蹲身小心探向近前男子颈侧。
“还有脉!”她对围拢过来的村民大喊,声音发颤,“快。帮忙把人挖出来。”
几人合力将男子从泥浆中抬出。
他脸上毫无血色,额角有一处磕碰的伤口。即使昏迷,双臂仍死死将一个木箱护在胸前。
“是个郎中!”有眼尖的村民认出了药箱。
这话立即让人群炸开了锅,反应不一:有人希冀,更多疑虑排斥。
章以云听着议论,又瞥了一眼那人护住的药箱,心中立刻有了决断。
她要将他们外来人员的恐惧转化为希望。
“乡亲们,请看清楚,这是位现成的郎中!这人咱们得救。”
她伸手指向那只沾满泥浆的药箱。
“山封路断,疫病未走。请不来外村大夫,抓不到镇上药。老天爷这时送郎中到村口,岂非天意?”
有人回了一嗓子:“自家人的米缸都快见底了,哪还有多余的吃食喂一张外人的嘴?”
“又是两个外面来的,别是山那边逃疫病过来的,把不干净的东西带进来。”
章以云不闪不避,转身站在两人身前。
见众人神色动摇,她不再劝说,在陈石协助下,将两个男子安置在驴车上,自己也跳上去。
“人,我带回家照料,安置在我家空屋。若有任何不妥,后果我一力承担。”
临走时掷地有声:
“正因为前路未卜,我们才更需要这个郎中。今日若见死不救,来日疫病反扑,必将无人生还。”
*
章以云将昏迷的两人安置在自家空屋内,简单清理了伤口,喂了些米汤。
她守到后半夜,实在抵不住困倦回房小憩。天光微亮,赶回去查看时,正对上双清亮的眼眸。
男子靠坐榻上,勉力抬手,行了一礼,声音听起来还有些虚:
“在下吴朔,游方郎中。多谢姑娘相救。”
章以云回礼,目光瞥见他极快扫过桌上已擦净的药箱,眉心舒展,整个人松快些。
她也送了口气,简略地说明了村中疫情与被困的现状。
男人听罢,脸上并无讶异,只是眉梢微动,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
他语气温和,带着赞赏:“原来如此。昏迷时隐约嗅到烧艾的气味,便知村中有懂防疫之人。”
章以云见他没有异议,便将疫情与自己的举措简述了一遍。
吴朔听得专注,偶尔发问,句句都切中要害。
听完,他嘴角牵起一抹极淡的笑意,宛如皎月破云:
“姑娘处置极当。此疫确为‘湿温’,湿热交织。若非你举措及时,疫情恐已失控。”
两人话语间,男子的随行阿蒙也醒了。章以云看他二人眼神流转,好似有话,便主动退了出去。
第二天,章以云去给族老儿子换药,吴朔自然请求同往。
他换上了林伯的衣衫,虽然窄小得滑稽,但气质实在高雅,竟让章以云看顺了眼。
探望完患者,族老家正堂已挤满因出路断绝而恐慌的村民。
族老一见章以云,如见救星,刚想开口:“章姑娘,焚烧果子的事,我看就……”
“晚生以为,章姑娘所言句句在理。”吴朔微笑上前,抢过了话头。
他先向族老躬身施礼:
“游方郎中吴朔,多谢族老与各位乡亲搭救之恩。”
随后,转向村民:“各位乡亲,此番时疫,在医家看来,乃是连天暴雨后湿热交蒸,污浊之气郁结不散,化成了疫毒。”
他侧身侧身半步,将章以云稍稍让前,言辞恳切。
“堆积的腐果、淤积的死水,正是疫毒滋生蔓延的窝子。章姑娘令人焚烧腐果,是以高温灭毒,正是对准了时疫的命门,是真正救命的法子。”
章以云愣愣地看着他端方雅正、妙语连珠。她还没插上一句嘴,又见他眉头蹙起、满脸凝重。
“如今出路已断,外药难入。若再容腐物堆积,无异于养毒为患 !届时疫气入营,染者日众,只怕……”
他适时收声,留白中充满了令人恐惧的想象,随后目光一凛:
“大灾之后,必防大疫。“他拱手一揖,“吴某虽不才,愿凭所学医术,与章姑娘同心协力,为荔霞村搏一条生路。”
他逻辑缜密,气度令人心折,村民们的情绪被他轻易引导,从恐慌变为信服,竟无一人再有异议。
族老也抚须点头:“便依二位安排。”
人群散去时,章以云无意间瞥见,吴朔的目光与角落的阿蒙极快交汇一瞬,待她细看,吴朔已恢复如常,对她温言:“章姑娘,我们该去查看病患了。”
二人走在雨后的泥泞不堪小径上,空气湿闷。
行至半路,章以云脚步猛地一顿。
“你看那儿……”她指向路旁灌木丛下。
吴朔望去,眼神一凝。
只见几只麻雀和斑鸠的尸体,零落散在泥水里,羽毛凌乱...
眼眶和喙边,竟凝着暗红色的血渍,在灰扑扑的毛色衬托下,刺眼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