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毒辣,闷得人喘不过气。
章以云扛着锄头走在田埂上,粗布衣裳被汗浸湿。
“扫把星!”
骂声自身后炸开,石子砸在她腿肚上。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叉腰拦住她,满眼恶意:“滚回你的地方去!别祸害我们村!”
章以云忍下辩白,只想快点回家。可更多的污言秽语围了上来。
“林家俩老糊涂捡了你,活该被戳脊梁骨。”
她脚步一顿,喉咙像被什么哽住。哄笑声中,烂菜叶砸在她身上,黏腻汁液顺颈而下。
她只抬手用袖子狠狠一擦,脚步更快。
得赶紧回家。二老年事已高,性子又软,她在外面多耽搁一刻,心就多悬一刻。
刚翻过山头,家就在眼前。可目光所及,却让她心跳漏了一拍——
坡下熟悉的篱笆小院,已是一片狼藉。
院门被污秽泼得看不出颜色,几个村民举着棍棒,一边打砸一边叫嚣:“滚出荔霞村!把灾星交出来!”
怒火瞬间烧光了理智。
章以云从坡上冲下去,张开双臂,死死护在院门前。
“你们想干什么!”她声音因愤怒而发抖。
“干什么?林家收留你,就是全村罪人!今天必须把这灾星赶走!”汉子挥着棍子,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她脸上。
眼看那粗糙的手就要推搡到她——
“住手! ”
一声清冽的怒喝骤响。
章以云循声望去,只见一道迅捷身影从暮色山林中冲出,带起一阵风,稳稳挡在她和村民之间。
是陈石。
这个从不让林家二老缺肉吃的少年。明明比她还小两岁,此刻挡在前头,肩背却像堵宽阔的山墙。
他手中猎弓半开,虽未搭箭,但那悍勇之气,已让喧闹的人群瞬间安静了几分。
他目光扫过众人,最终定在领头汉子脸上:“几个大男人,对着两个老人家的院子耍横,欺负一个姑娘,算什么本事?”
“你小子别管闲事!”领头的汉子声虽大,棍子却垂低了几分。
陈石上前半步,弓梢戳上对方胸口:
“林家的事就是我的事。现在滚,不然我一箭就能射穿你们几个的喉咙。”
几人脸上瞬间挂满怯色,悻悻散去。
眼见村民走远,章以云强撑的那口气骤然泻下。她转身推开污秽的院门,院内,林家阿婆正扶着门框瑟瑟发抖,阿伯气得脸色发白,连连咳嗽。
“阿婆,阿伯,没事了,没事了……”她压下鼻酸,柔声安抚,半扶半抱地将二老搀进堂屋。
陈石默默跟进来,利落地闩好门,她这次没有阻拦。
章以云服侍二老喝下热茶,林婆的眼泪终于扑簌而下,紧紧抓住她的手:
“云丫头…他们说明天要开族老会,处置咱们一家。这可咋办……”
章以云心下一惊。
事情闹这么大…这不止是赶她走,更会连累二老无法立足!
“别怕,有我在。”她用力回握阿婆冰冷的手,自己的指尖却也在微微发颤。她强稳心神,挤出一个安抚的笑脸。
陈石握着扫帚走到堂屋门前,神色肃然:
“章姑娘,林家于我有恩。明日,我陪你们去。”
他的承诺暂时压住了章以云翻涌的恐慌。她抬头,望进少年闪烁的眼眸:
“陈石兄弟,你的心意我领了。但这是我的仗,得我自己去打。”
送走陈石,章以云闩上门,族老会、家法……这些词像冰锥反复凿着她的心神。
穿越来的所有委屈、不安,此刻如决堤的洪水般倾斜而下,让人窒息。
她强打精神借着收拾院子分散焦虑,突然被内室窸窣声响打断。
林伯颤巍巍地走出,手里捧着那本黄褐色的酿酒手札。他眉头紧锁,双眼却炯炯放光,径直朝章以云走来。
"云丫头,"林伯将手札递过来,手指点着内页上一处,"你仔细瞧瞧这段。"
章以云忙凑近。只见上面绘着霉变果实的插图,下面一行小字:腐果生瘴,误食可致呕泻、发热,甚或传为疫病。
“这症状……全对上了!”章以云心头一震,立刻接过手札,声音因激动而紧绷:“阿伯,这很关键!我马上细看!”
林伯深深看了她一眼,伸手用力握了握她的肩膀:
“丫头,只要我跟你阿婆还有一口气在,天塌下来也替你顶着。你想做什么,就去做。”
随即不再多言,蹒跚回屋。
门帘落下,隔断视线。
章以云的鼻子一下子就酸了。她紧紧抱住手札,心底涌出暖流。
油灯下,章以云的指尖重重划过手札上“腐果生瘴”四字,脑海中闪过曾在酒吧工作中亲历的一幕——
那年盛夏,因助手疏忽,一批切配好的柠檬,在闷热的操作台角落**变质,导致多名服食的客人呕吐腹泻。
当晚吧台的所有人,狠狠地学习了《食品安全操作者指南》。
**果浆滋生毒素的原理,与她眼前岭南荔枝腐烂、村民病倒的现状如出一辙。
“必须隔开,不能再混居。”
村尾那间闲置的老祠堂位置独立,通风良好,是她脑中理想的隔离点。
章以云的目光又落到窗外远处堆积的腐果,一股焦灼感涌上心头。
筐里成堆正在腐烂的荔枝,就是疫病的源头,光是扔掉都远远不够,焚烧是最彻底的办法。
她提笔蘸墨,在糙纸上飞快勾勒。
焚烧点,必须设在下风口,远离水源! 还得挖深坑,泼上助燃的油松枝,确保每一寸腐果都烧成灰烬,绝不能留下任何隐患。
“还有水!” 若毒素入水,全村都将沦陷。必须让所有人喝煮开的水。
可这个理所当然的现代常识,该如何说服喝了一辈子生水的古人?
想到族老们怀疑的目光,她顿感压力如山。
最后,她的目光回到手札上记载的几味草药。光堵截还不够,还需扶正祛邪。
可村里没有大夫,邻村的郎中也因旧怨请不来……
她烦躁地掐了掐虎口,强迫自己从这个死结中抽身。当务之急,是明天的族老会! 若过不了那一关,一切休提。
想到这,她吹熄油灯,和衣躺下,必须养足精神。
次日清晨,鸡鸣刚过。沉重的拍门声已如擂鼓般炸响。
章以云深吸一口气,拉开门。
门外,以族老为首,黑压压的村民堵在院前,各个面色不善。
族老抬手止住议论,目光扫过章以云:“章氏,老夫与众乡亲此来,用意想必你已清楚。”
她微微颔首,侧身让开院门:“族老请进,各位叔伯请进。”
待人坐定,她奉上粗茶。
可族老接过,只是置于一旁,再次开口:
“章姑娘,你非我荔霞村人,林家二老心善收留于你,本是积德之事。”
“然,自你到来,村中确不太平。时疫横行,人心惶惶。为村落安宁计,也为林家清净计,你……“
他顿了下,一改和蔼,眼神凌厉:”自行离去为好。”
他话音刚落,人群中立刻有按捺不住的,指着章以云的鼻子尖声道:
“跟这瘟神还讲什么礼数!就是她来了之后,村里才死了人!赶紧滚出荔霞村!”
“对!滚出去!”
“扫把星!别连累我们!”
人群顿时炸开,如同滚水泼入热油,劈头盖脸地向她砸来。
章以云耳边嗡嗡作响,四肢瞬间冰凉。
完了吗?就这么认命离开?
不!绝不能!
林家二老的收留之恩未报,疫情一旦失控扩散,这片土地顷刻便会化为炼狱。
她猛地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倏地高举那本《林家酿酒手札》:“我只求一句话的时间!”
她将手札翻到绘有腐果插图那一页:
“这场疫病非天灾,乃腐果生瘴所致 。白纸黑字记载着‘误食可致疫病’,与眼下疫情丝毫不差!”
“我知道根治的法子。”
她攥紧了拳头,逼自己不惧族老的凝视:
“若我说的不对,您即刻将我乱棍打出荔霞村;但若我对了……这是在救全村的命!”
族老眉头紧锁,持杖的手微微一动。人群中几位老人神色凝重,有人下意识微微颔首。
“林老弟用这里头的方子酿的酒,在座各位都喝过。那酒劲儿,早年瘴气闹得凶时,还救过急……”
一位白须老者话音不高,却让周围几个躁动的后生暂时安静了下来。
章以云立刻接话:“老先生明鉴,各位乡亲请看。这图、这字,与眼下村里病倒的人症状可有一丝差别?眼下的时疫,真正的祸根,是烂在枝头、堆在筐里的果子,必须马上焚毁。”
族老杖头顿地,脸色阴沉:“单凭一本旧书,就要断送大家辛苦半年的收成?”
领头挑事那人立即接上:
“就是!谁知道她是不是曲解祖宗的方子害人。”
“是不是曲解,一试便知!”章以云毫无惧色。
“当务之急,是立即隔离病患,焚烧腐果,饮用沸水!若坐视疫源扩散,才是真正断送全村活路!林家先祖凭此技艺造福乡里,今日这手札所言,为何不能信一次?”
章以云语气恳切,可对面情绪更甚。
族老终于怒喝,“焚烧果子,太过激进!”
“是果子要紧,还是人命要紧?!”章以云寸步不让,“若人死去,纵有满山的果子又有什么意义。”
陈石急得额头青筋暴起,横身挡在章以云前面:
“各位叔伯!章姑娘说的有凭有据。试试怎么了?要是烧了果子真没用,我陈石今年打到的皮子、猎物,一分不要,全部分给受损的人家。说话算话!”
挑事儿的立刻尖声冷笑:
“都听见了吧?为了一个外姓人,他要断咱们祖辈的生计!”
他转向陈石,语带恶毒:“你爹娘去得早,就给你和你妹留下这点家底,全搭进去,对得起你爹娘、对得起你妹妹吗?”
“ 你让这扫把星灌了什么**汤? ”
阴阳怪气的嘲讽, 让所有人的目光都变了味。
突然,“祖父……”
一声凄厉的尖叫从门口传来,族老的小孙子脸色惨白,哭喊着扑到老人腿上:
“阿爹吐血了,叫不醒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