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九牵着的小岁,站在渐渐空旷的月台上。她看了一眼手中的车票——六点整,前往奉天。随后,她将车票仔细收好,却并未走向检票口。
“小岁饿了吗?”她低头对小岁说。
小岁黑白的大眼睛眨了眨,点了点头。
……
清晨的丰县街道上,早点摊子刚刚支起,蒸笼冒着白白的热气。林九带着小岁坐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点了豆浆和包子。
小岁安静地吃着,偶尔抬头看看林九,那双过早成熟的眼睛里带着询问,却没有开口。
吃完早餐,林九牵起小岁,凭着那日陈默只提过一次的地址和暗号,在错综复杂的小巷中穿行。
最终,他们停在一家看似寻常的杂货铺后门。林九有节奏地叩响门板,三长两短,重复两次。
门开了一条缝,一双警惕的眼睛打量着她们,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得。
立刻打开了门,一个伙计模样的年轻人将林九二人让了进去,迅速关上门。
进门后,伙计引着他们穿过堆满货物的后院,挪开一个沉重的货架,露出向下的阶梯。
地下室里灯火通明,一位戴着眼镜、像是负责人的中年男子迎了上来,他上下打量着林九,忽然灵光一闪:“林九同志?”
林九有些意外:“你认识我?”
“陈默同志交代过。您剿灭过一个r军小队,还为我军缴获了大量军用枪械,是组织的贵人,如今在组织里也算是个风云人物了。”他解释道,随即关切地问:“您这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林九点点头,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钟文涛先生今日将在交流会上赴死明志。我答应了钟书意的请求,决定介入。”
她将身边的小岁轻轻向前带了一步:“这是刘小岁。我请求贵组织暂时照顾他,直到事情结束。”
负责人看向小岁,孩子不哭不闹,只是紧紧挨着林九,安静地回望着他。
“原来如此!”负责人推了推眼镜,神色凝重,“前几日的枪击案,钟先生在门前所说的话,我们也有所耳闻。”
“他是一位值得敬佩的爱国者。我们原本也在商讨能否做些什么,但会场戒备森严,r军必有重兵布防。强行营救成功率极低,而且代价太大。”
“我有办法,不必你们出手。”她的语气笃定。
目光落在小岁身上。小岁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松开一直攥着林九衣角的手,仰头看着她:“九儿姐姐,你要去救钟伯伯吗?”
“嗯。”
“你会回来接我吗?”
“会。”
小岁点了点头,主动走到了那位负责人身边,然后对林九说:“我等你。”
负责人看着林九,被她话语中那种笃定所震撼。他重重点头:“好!林同志,孩子你放心,我们会保护好!以防万一,我会安排人在会馆周围接应你。”
林九没有推辞,只是点了点头,最后看了一眼小岁,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将手中的手提箱交给小岁。没有再多说一句话,她转身沿着阶梯走了上去,身影迅速消失在暗门之后。
地下室里,小岁望着她离开的方向,紧紧抱住了林九留下的箱子。
上午十点,晨雾将散未散。林九的身影重新汇入丰县街头稀疏的人流,步伐沉稳。
丰县迎宾馆——这座坐落于R军占领区心脏地带的中西合璧建筑,此刻已被森严的戒备层层包裹。
原本属于本地富商的产业,如今被强行征用,成了这场所谓“中R亲善文化交流会”的舞台。
主厅之内,刺眼的R国旗与言不由衷的“和平亲善”标语并列高悬,身着和服与军装的R**官、文职人员,与几十位被强邀而来的H国乡绅名流混杂一处。
H国人大多面色凝重,彼此靠拢,低语声中透露出不安。
二楼一间临时充作休息室的房间里,钟文涛临窗而立。他身着一件半旧的深色长衫,鬓角华发又添几分。
“咚、咚。”
敲门声刚落,门便被径直推开。R军军官武藤迈步而入,用生硬的H国语言开口,语调带着刻意的缓和:
“钟桑,时间快到了。您的陈词,想必已准备妥当?”
钟文涛缓缓转身,脸上是一抹淡然的微笑:“武藤机关长放心,钟某今日,定当‘畅所欲言’。”
武藤双眼微眯:“钟桑的‘畅所欲言’,着实令人期待。不过……”他话锋陡然一转,“听闻令郎书意公子今日不告而别,不知所踪。值此盛会之际,钟桑将独子送走,难免引人遐想。”
钟文涛神色未变:“少年人向往外界天地,不过是寻常家事罢了。”
“寻常家事?”武藤冷笑一声,“据我方掌握,书意公子乘坐的火车,尚未驶出三省。只要他一日未离此地,便一日在我方掌控之中。钟桑是聪明人,当知其中利害。”
这已是**裸的威胁——即便钟书意已被送走,但只要仍在三省地界,便难逃R军的魔爪。
钟文涛眼中寒光一闪而逝,旋即恢复平静:“武藤机关长对犬子的行程,倒是费心了。”
“分内之事。”武藤皮笑肉不笑地应道,“我等一向关切合作者家人的安危。因此,还望钟先生稍后的发言……务必慎重。”
此时,楼下会场传来一阵骚动。武藤顺势对钟文涛点了点头:“请钟先生准备入场吧。”
房门重新合拢。钟文涛自长衫内袋中,珍重地取出一张边角磨损的照片。相纸上,年幼的钟书意笑容烂漫,不染尘埃。
他的指尖轻轻抚过儿子的脸庞,低声自语,仿佛一声叹息:“书意,但愿你已平安。然纵使前路凶险,有些征途,为父亦不得不行……”
他将照片在胸口紧贴片刻,方才郑重地收回袋中。
楼下,R国主持人正高声介绍着与会“嘉宾”与交流会主旨,虚伪的掌声零星响起。
直至主持人的声音再度拔高,响彻大厅:“下面有请——丰县商会会长、济世堂东家,钟文涛先生,发表演讲!”
房门应声打开。钟文涛轻轻一撩长衫下摆,步履从容地迈出房间。走下楼梯时,四周闪光灯骤起,明灭不定,将他的身影映照得如同慢放的胶片,每一帧都充满凝重。
他就这样沉着地,一步步踏上了R军精心搭建的戏台,行至宣讲台后。他举目环视厅内,目光掠过人群——他看到了大同报社的故交,看到了昔日的生意伙伴,也看到了许多或熟悉或陌生的商会同仁。他们的眼神里,交织着担忧、惶惑、隐忍的愤懑,以及深不见底的麻木。
他也看到了站在人群后方的武藤。武藤正对他微笑着,无声地比出口型:
“钟、书、意。”
钟文涛缓缓阖上双眼。整个大堂随之陷入一片死寂。
当他再度睁眼时,他目光如炬。演讲开始了——
"诸位,"他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遍整个会场,"今日这场盛会,名为中R亲善文化交流会。"
他刻意停顿,环视台下神色各异的听众。
"既曰亲善,当以平等为先;既曰共荣,必以公平为要。"他的声音渐渐提高,"然而三个月来,R军强征民粮,强占民房,强拉壮丁。此等行径,何谈亲善?何来共荣?"
台下顿时一片哗然,R军军官们脸色骤变。
"我钟文涛,身为丰县商会会长,今日在此郑重声明:"他的声音铿锵有力,"从即日起,丰县商会所有成员,绝不再向R军提供一粒米、一寸布!我济世堂所有药材,绝不再供应R军一剂药、一卷纱布!"
武藤在台下猛地上前,手已按在枪套上。
"为何?"钟文涛的目光扫过在场的H国同胞,"因为我深知,今日提供的每一袋粮食,都可能变成射向H**队的子弹;今日售出的每一卷纱布,都可能用来包扎侵略我们家园的伤兵!"
会场内H国乡绅们的神情开始变化,有人挺直了腰杆。
"真正的亲善,是互相尊重;真正的共荣,是共同繁荣。而非以刺刀相逼,以武力相胁!"他的声音愈发激昂,"诸位同仁,今日我在此呼吁:让我们守住商人的良心,守住H国人的气节!"
突然,武藤拔出手枪对准钟文涛:"住口!你疯了!"
钟文涛却笑了,他缓缓从怀中取出那张照片。
“我的儿子书意正在离开三省的火车上。但我相信,终有一日,他会回到一个和平的H国。”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无比平静,“而那时,这片土地上将不存在一个R国人!这值得我付出一切代价。”
武藤脸色骤变,对准钟文涛扣动了扳机。
枪声炸响!
枪声响起的瞬间,整个会场陷入混乱,但倒下的并非钟文涛——另一发子弹从侧面呼啸而来,精准地撞偏了武藤的子弹。两颗子弹均在钟文涛的面前飞过,不知落向了何处。
武藤心中骇然。这是何等惊人的枪法?他凭着直觉猛地抬头,望向二楼的环形护栏。
一道纤细的身影立在阴影中,步枪枪口还萦绕着淡淡的硝烟。
是林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