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藤带着士兵离开,沉重的木门合上,隔绝了外界所有,钟宅再次恢复宁静。
钟文涛一直挺直的脊梁垮了下来,他踉跄一步,脸色苍白如纸,呼吸急促,额头上布满冷汗。
“父亲!”钟书意急忙上前搀扶“您怎么样?”
钟文涛摆了摆手,目光却越过儿子,投向静立一旁的林九,神色复杂:“林姑娘…又多亏了你!否则老夫这条命…”
林九的神色平静。她的红外感知器早已扫描过四周——武藤虽带走了几名贴身卫兵,但更多的士兵散布在钟宅四周,形成了一个严密的包围圈。
听见钟父的道谢,她只是摇了摇头,冷静地说:“外面有重兵把守,呈环形布防。”
钟书意闻言,紧握的拳头青筋暴起,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欺人太甚!他们这是监视,控制!”
钟文涛颓然,他闭上双眼,眉宇间刻满挣扎与痛苦。一边是钟家百年传承的清誉和民族气节,一边是阖家上下十几口人的性命安危。他知道,必须做出决断了。
……
钟家在这样惶惶的气氛中又过了一日,每一个人都十分忙碌,就连钟书意也没有空暇时间来寻找林九,就这样过了两日。
是夜,夜朗星稀。
小岁已经入睡,林九抬头望月,明日就是交流会了。
钟宅内一片死寂,平日偶尔宅中婢女,帮工的人声也消失不见,只有巡逻士兵的脚步声在墙外规律地响起。
老管家福伯提着灯笼,步履蹒跚地穿过回廊。他在林九房门前驻足,苍老的手指在门板上轻叩三下,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林姑娘,老爷有请。"
房门开启,林九立在门后,眸中毫无睡意,仿佛等候多时。
福伯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提着灯笼在前引路。两人沿着墙角的阴影前行。
他们最终停在书房的门前,福伯鞠了一躬,轻声说道:"老爷在等您。"
钟文涛独坐在太师椅上,烛光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见林九进来,他缓缓合上手中的书卷。
"林姑娘,"他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这两日,老夫思忖良久,终于有了决断。"
他取出一只棕色的手提箱,打开后里面整齐地码放着房契地契,下方铺着几层金条,最上面是一本身份证书——正是之前托人为林九办理的。
"这些是老夫的一点心意,"钟文涛的声音带着疲惫,"感谢姑娘屡次救命之恩。虽然这些远远不够报答..."他顿了顿,目光望向窗外那棵参天大树,"这宅子,还有剩下的家当,都赠与姑娘,算是微薄的谢意。"
林九的视线扫过箱子,最后落在那本身份证书上。
"明日凶多吉少,"钟文涛的声音低沉下来,"书意那孩子...还以为我们要一起离开。"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痛楚,"老夫想拜托姑娘最后一件事。"
"宅子下面有一条祖传密道,今夜凌晨三点,所有仆人都会从那里撤离,包括书意。"
他从怀中取出两张车票:"希望姑娘能护送他一程。这是前往H市的车票,待书意安全后,姑娘可自行决定去留。"
林九接过车票查看,第一张是早晨六点从丰县到奉天,第二张是从奉天到H市,一共两份。
突然,钟文涛掀起袍角就要跪下,林九眉头微蹙,伸手稳稳扶住他。她的力气很大,这个年过花甲的老人终究没能完成这个跪拜。
"不必如此。"林九的声音依然清冷,"若你想走,我能护你们周全。"她的语气平静,她说的话却让人不由的相信——在这个时代,即便面对一国的兵力,也无法伤她分毫。
钟文涛老泪纵横,坚定地摇头:"这里是钟家祖宅,我是钟家的脊梁,绝不能走!"他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却带着视死如归的决绝。
林九静静注视着他:"你在求死。"
"是。"钟文涛坦然承认,"老夫活了六十载,宁可死得其所,绝不苟且偷生!"
烛火在寂静中跳动,将两人的身影投在满墙古籍上。良久,林九收起车票:"我答应你。"
福伯始终垂首立在门边,浑浊的老眼里闪着泪光。
林九将车票仔细收好,目光再次落回钟文涛身上:"密道入口在何处?"
钟文涛指向书房西侧的书架:"第三排《本草纲目》后面有个机关,向左旋转两圈,再向右一圈。"他取出一封火漆封口的信递给林九:"这个交给书意。告诉他...父亲对不起他,但钟家的风骨不能折。他是钟家最后的血脉,一定要活下去。"
"福伯会随他一起去海外,"钟文涛的声音带着不舍,"异国他乡,总要有个可靠的人照顾。"他顿了顿,语气变得坚决:"书意就拜托姑娘了。他性子倔,若是不愿离开...就打晕他带走吧。"
窗外传来巡逻士兵的脚步声,烛火随之轻轻摇曳。
"我明白了。"林九的声音依然平静,"凌晨三点,我会准时带他离开。"
她提起手提箱,最后看了眼这个即将赴死的老人。月光从窗棂间洒落,为他镀上一层银边。
"保重。"这是林九第二次对这个世界的人说出这样的词。
钟文涛露出释然的微笑,目送她消失在门外。藏书阁重归寂静,只余烛火陪伴这个等待天明的老人。
……
凌晨两点五十分,钟宅笼罩在压抑的寂静里。
林九无声地来到钟书意房外,指尖轻触,门栓悄然滑落。屋内,钟书意正对着一盏摇曳的油灯出神。
"该出发了。"林九的声音划破沉寂。
两人很快来到书房。房门敞开着,密道入口赫然显露,先前离开的仆人们早已不见踪影。此刻屋里只剩下钟文涛、福伯和小岁三人。
小岁早已穿戴整齐,宝蓝色小缎褂一尘不染,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他抱着自己的小包袱安静站在角落,脸上全然没有睡意。
"书意。"钟文涛轻声唤道。
"父亲。"
见人都到齐了,钟书意环视众人,急切地说:"我们快走吧!"
钟文涛没有回应,只是缓缓抬手,颤抖的指尖轻抚过儿子的面庞。这位曾经在药房里精准称量药材、诊脉时稳如磐石的老医师,此刻连指尖都在微微发颤。他的目光细细描摹着儿子的眉眼,似要将这张面容永远镌刻在心底。
"走吧。"他终于开口,声音哽咽却坚定,"好好活着。钟家的未来...就托付给你了。"
话音未落,他猛地收回手,像是生怕再多停留一刻就会动摇决心。转身对林九深深一揖:"林姑娘,拜托了。"
随即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去,身影没入走廊的黑暗。
"父亲——?"钟书意一时怔住,没有反应过来。待要追出去,却被林九牢牢拦住。
"你父亲心意已决。"林九平静地注视着他,"他要你活下去。"
"放开我!"钟书意奋力挣扎,情急之下就要呼喊。
林九手刀精准落下。钟书意身子一软,倒在她臂弯里。
她将昏迷的钟书意背起。
小岁静静看着这一切,抿紧嘴唇,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没有惊慌,只是默默走到林九身边,小手紧紧攥住她空着的衣角。
林九低头看了孩子一眼,任由他抓着。
密道阴冷潮湿,石壁上凝结着水珠。福伯提着两口沉重大箱子在前引路,林九背着钟书意紧随其后,小岁紧跟在她腿边,每一步都走得稳稳当当,不发出半点声响。
在曲折的密道中行进约莫一炷香时间,前方终于透出微弱天光——出口到了。
密道尽头藏在城外一座废弃土地庙的神像后。庙门前,一辆黑色轿车静静等候。
林九将钟书意小岁安置在后座,自己上了副驾驶,福伯发动汽车,引擎在寂静的破庙前发出低沉的轰鸣。
"九儿姐姐。"小岁忽然开口,声音很轻,"我们还会回来吗?"
林九透过后视镜看了眼昏迷的钟书意,没有回答。
汽车在黎明前的黑暗中行驶,车灯划破浓雾。福伯不时擦拭眼角,小岁则一直望着窗外飞逝的风景,小手紧紧抓着衣角。
抵达丰县火车站时,天边刚泛起鱼肚白。月台上已有零星旅客,蒸汽火车喷吐着白雾等候在轨道上。
林九背着钟书意,福伯上前将两人的身份证明和车票给车员,核对后两人终于上了前往D市的火车,这一切都十分顺利。
林九将还在昏迷的钟书意放在车厢卧铺上,福伯红着眼眶将钟家医书和那封信塞进少爷怀中。他转头给林九鞠躬。
“感谢林小姐。”
列车员走了过来“火车就要开动了,家属赶紧下车。”
林九看了一眼昏迷中的钟书意,没有说话,转身下了火车,小岁站在车门口,看见她下来松了口气。
火车汽笛长鸣,缓缓启动了,钟书意皱着眉,突然惊醒。他茫然四顾,陌生的地方,窗外的风景,他随即明白过来,不顾福伯担忧的叫声,猛地扑向车门,可火车已经开动,打不开,他只能趴在窗户上,盯着月台上尚未走远的林九大声喊道:"林九!求你去救父亲!"
林九的脚步顿住了。
她听见了那声穿透车窗的哭喊,像一根针,刺破了她向来平静无波的核心。她缓缓转身,目光追随着那列正在缓缓加速的火车。
钟书意的脸紧紧贴在玻璃上,泪水模糊了他的面容,但他仍在用尽全身力气呼喊,每一个口型都清晰可辨:
“林九——!求求你——!救我父亲——!”
林九加快了脚步,与火车并行。她的目光穿过玻璃,直视着钟书意那双充满绝望与哀求的眼睛。月台上的其他旅客纷纷侧目,看着这个与火车赛跑的女子。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在那短暂的、同步前行的瞬间,极其郑重地、清晰地点了点头。
这个简单的动作,像一个承诺。
但钟书意看到了。他不再哭喊,只是隔着玻璃,深深地看着林九,用口型无声地说出两个字:
“再见。”
火车开始真正加速,如同一头挣脱束缚的钢铁巨兽,呼啸着驶离月台,将林九的身影远远抛在后面。
林九停下脚步,站在原地,目送着那列车消失在晨雾的尽头。
许久,她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走向小岁,牵起他的手,声音平静:
“我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