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极殿的后花园里有片千顷荷塘,是帝尊待的最多的地方。
沐浴傍晚的和风,落日熔金,帝尊发现周而复始的一天又将过去,不知从哪一年开始突然就习惯单调重复的日月,太久远他都记不清了。
晨光破晓之际,站在天极殿最高处面向东方,若时机巧合能看见一株参天古树,它通天彻地,称得上是世间最老的一棵桑树,枝叶庞大茂盛,如蓬蓬华盖,根系粗壮盘结,如苍劲的泥龙。
不过这棵古桑一百年才出现一次,夜色将阑时出现,日中时消失,巨大磅礴的虚影矗立东方遮蔽天幕,像幅幻影,看着它,心胸就也跟着升起雄浑之气,变得开阔旷远。
连帝尊都不知此树究竟有多少年轮。
有一日清晨赏景,帝尊兴致大发,在桑树的虚影快要消散之际,突然指着古树对身旁几位道君说:“诸位仙尊是否亲自上去看过它的真影?”
诸位道君面面相觑,不知帝尊指的什么。
“你们看不见?”帝尊十分惊疑地跟他们确认,“是一棵树,一棵高万万丈的参天桑树。”
众位仙人玩笑道:“帝尊今日兴致好,多饮一杯连幻觉都出来了。”
帝尊把他们各异的神态都看在眼底,心中了然,“哦,大概只有我能看见。”
花园里赏景的仙、神众多,略喧哗,这时,从人群站出一个身着白衣玉树临风的年轻人,对帝尊稽首笑道:“原来帝尊也能看见,每百年的这一日,小神都以为自己眼拙看错了,问过南影道君,他也坚称是我花眼。这幅壮观的美景他们无福观赏,真是太可惜了。”
说完,小白仙转头朝南影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灿然一笑,似在问:“如何?”
帝尊不信这位年轻的小神能看见,对他招招手慈祥地笑道:“白蜺,你过来。”
二人登上天极殿的最高处,帝尊指着古桑的枝叶,白蜺再沿着枝叶去画它的轮廓,把整棵树描摹完两人一致肯定,他们眼中所见是同一样东西,是只有他们俩才能看见的圣像。
“天地之大,实在玄妙。”
“妙不可言。”
后来又过了无数年,帝尊突然发现这棵扶桑有败落之势,立即叫来白蜺,让白蜺描述他眼中的景致,白蜺描摹一阵,一脸惊讶:“它在衰老。”
“哦,是嘛,纵是虚影也有衰败凋零之日,没有什么东西能永恒。”
“永恒无疆本就是虚言。小神愚见,万物只有到死亡那一刻才能永恒,盘古开天地而亡,这位大神若肯在混沌中永眠,定不会有消亡的一天,命运短暂的蜉蝣也罢,头顶这鼎盛的太阳也罢,没有永恒不落的。”
“那白蜺你说,有没有‘借命’一说?蜉蝣朝生暮死,若太阳把寿命借给蜉蝣,蜉蝣是不是就得到对它来说永恒不败的生命?”
白蜺愕然一瞬,点点头,“也许是吧。但对借命的太阳来说就有点不公平了,小神认为还是顺其自然的好。”
帝尊坐在荷花塘中央,思绪被一个小仙侍打断,“帝尊,天心和宇风二位道君到了。”
“请他们过来。”
两位道君远远站在帝尊身后,不敢打扰他的清净。
“都过来,傻愣着做什么?”
天心几乎到哪都拎着小药篮,听见帝尊招呼靠近点,就熟练的把药篮放在帝尊跟前。
帝尊自然地伸出右腕,天心立即捧在怀里,屈膝跪在一旁。
“我刚才想起白蜺,他已陨落千年,我却觉得才是前几年的事。”
宇风眸光黯然,盯着荷塘出神,提起白蜺她立即就想起另外一个人,那人好胜心强,经常刁难白蜺,为此还给南影泼过茶水。
她随手摘一支白荷,深深嗅一口,笑道:“帝尊整日盯着这片无聊的荷塘,从不外出,即便过万年也如昨日。”
“不,苍老的是心,和我看过的景无关。”
宇风撩起衣摆在帝尊左手边坐下,“话说,我挺想念白蜺那小子的,精力充沛,忙忙碌碌,我印象中他从没安静过。当初帝尊若是在他身上达成愿望,现在也不会这样老气横秋。”
天心放下帝尊的手,笑道:“帝尊如日中天,依老夫看来,帝尊还像个孩子,哪里就老气横秋了。”
“哈哈,”帝尊爽朗一笑,估计万年没人这么称呼他了,听着让人开心,“你们一起来,为了何事?”
天心整理好药篮,把手笼进袖子里开始说正事,“我前几天见过那孩子。”
宇风:“我也见过了,惨,虚弱,神志都有点不清醒。”
帝尊笑道:“听说被一把剔骨刀制的死死的。”
宇风:“确实没用,比预想的差远了。”
天心:“这正是我此来的目的,帝尊,我给那孩子把过脉,怎么说呢,他太年轻,骨头都没硬起来,完全达不到我想要的效果。法力充沛但修为不够,历练太少,经历世事时间太短,离成熟还差数步之遥,我的建议是,再养他个百年,百年间给他想要的自由,让他驰骋天地放纵四海,随心随欲的玩,爱干什么干什么,随他去,让他再玩一阵子吧。”
宇风冷哼两声:“挺侮辱人的,这不就是养狗吗?”
天心笑而不语。
帝尊问:“这次是不是又白抓了?”
天心:“越轻易,效果越差。刚才的建议我也有担心的地方,万一放纵的百年间伏辰七宿法力大增,连我们四人联手都压不过他怎么办?”
宇风往嘴里灌下一杯茶,挑眉露出高傲神色,轻咳一声:“不能小看我刚收的徒弟,天纵奇才,帝尊不是也赞赏有佳吗?”
天心蹙起眉头,满脑子都是光顾他药房次数最多的钟青阳,“我觉得青阳玩不过伏辰,心太软。”
“但他正直啊。心软与正直中间总要选一样的。他跟伏辰星君的关系比我们想象中要好,略挑拨一下就能到达意想不到的结果。”
宇风为这坏出水的鬼点子暗暗自喜,捏在左手的荷茎被碾压出一滴滴青色的汁液,忍不住又开始走神。
帝尊提醒道:“宇风你衣服脏了。”
宇风陡然回神,脸上浮起准备好的笑:“帝尊,天蛩的心脏取代不了?”
“无可奈何啊宇风,白蜺的预见性太强,用你我四人的本位星设下绝迹阵,你们谁又能打开?”
提起白蜺那深不可测的法力,宇风不禁想起昔日几个人在一起饮酒喝茶的场景,假如被南影泼过茶的人还活着,白蜺的绝迹阵绝对是个摆设,一声叹息没出口,忽有仙侍近前禀报:“帝尊,青冥真君求见。”
“正说他呢,就来了,请他进来。”
钟青阳解去兵器,由仙侍在前引路,穿过碧绿央央的荷塘,见到天心和宇风都在时钟青阳稍稍愣了一下,原来没有重要的事只在朝会时才能看见的帝尊时常与这些道君私下见面,关系密切。
“谁把你打成这样?”帝尊温和地看向钟青阳,对他肿胀的额头和青眼很意外。
宇风挑起双眉,不怀好意地笑一下。
钟青阳瞄一眼幸灾乐祸的假师父,不紧不慢回答:“近来小神跟着宇风道君修炼,稍稍出了点意外。帝尊,小神来有件不解的事要问。”
“你过来坐着说。”
宇风朝左侧挪挪屁股,留个宽敞的位置。
钟青阳刚坐下,天心就丢个小黑瓶来:“抹上,我看着很不舒服,想把它按下去。”
钟青阳扶正小黑瓶,没有一点拐弯抹角,直言道:“帝尊后日要在大殿见伏辰七宿?”
“不错,上次见他是五年前,一晃五年,雷霆说他在黑井里很老实,你去看过了,怎么个老实法?”
钟青阳:“心脉下方插一把剔骨刀,想不老实都难。”
“你有什么要问的?”
钟青阳先看过两位道君,才开口问帝尊:“师尊白蜺曾在北海捉到一只破魂兽,本欲收为坐骑,后来那畜生趁师尊不备重伤了他,此后,破魂兽就被囚禁在黑井,至今有千年之余,不知帝尊和二位道君还记不记得此事?”
“记得。”“当然记得。”
天心缓缓开口,回忆往事的速度跟他的嘴速差不多,“我给白蜺治的伤,当时南影急晕头自己瞎治,把什么陈年老药敷伤口上,等我赶到时你师尊脸都白了。”
宇风:“白蜺的伤刚好,南影立即去北海仅用半炷香时间就把逃跑的蠢物抓回来丢在黑井。跟你师尊比,南影懒得不成样,不过维护白蜺时的行动力却能单挑出来另说。”
钟青阳抿唇一笑,师尊和师伯就是他们口中的模样。
礼貌地笑完之后,面色一沉,肃然问道:“我想问的是,破魂兽被关押不单是它伤了师尊,而是在此之前,师尊正是因它在北海伤了无数人命才决心捉它,我记得师尊说过,它害死五千五百条人命!”
钟青阳料定帝尊必不会记得这个数字,一错不错盯着天心和宇风的脸,“二位道君,你们与师尊是好友,记得这事吗?”
天心捋须思忖片刻,反问他:“白蜺告诉你的数量?”
“没错,那会我虽还年幼,但数字涉及五千多凡人的性命,不得不让人印象深刻。”
宇风啧啧两声:“好久没听到能伤这么多条人命的妖孽了,罪大恶极,该碎尸万段。”
钟青阳立即问:“没错,是该碎尸万段,但偏偏破魂兽没判极刑,只被囚禁在黑井,这是为何?”
宇风愣了一下,“或许它罪不至死,也或者关押囚禁比判它死刑更具惩罚。”
钟青阳望着天心:“天心道君,你以为呢?”
天心长一嘴浓密的白须,最擅长用白须掩饰变老的思考速度,或用白须拖延时间,比如在给伤患把脉时一定要摸须思量,极长的沉默时间病人称之为谨慎缜密。
这会他又捋须“嗯,嗯”搪塞钟青阳。
“说呀,老君?”
天心瞪个眼,嗔道:“不要催,对老人家都这么没耐心。”
天心思考期间,帝尊问钟青阳:“青冥真君今日为何提起破魂兽?”
钟青阳见点到正题,浑身燥热、激动,恭敬地问:“破魂兽伤人五千尚没判极刑,伏辰七宿的万灵坑造成两千三百六十二亡魂,为何一定要死。帝尊,破魂兽一案是雷部经手,量刑有天条做依据,必不会弄错。小神想替伏辰求情,求天界求帝尊网开一面,参照破魂兽一事,依律判刑,留伏辰七宿性命。”
“啊——”天心低叫一声,朝脑门拍一下,“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
钟青阳速问:“想起破魂兽判刑是依据的哪条天律?”
“不,我想起破魂伤人的数量,它之所以只被关押没判死刑,那是因为它并没有伤害五千人。”
“多少?”
“记不清了,一千多吧。”
钟青阳拍案而起:“不可能!”
天心抬头望去:“若不信,雷部有卷宗,青冥真君何不去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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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