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的余晖无法落在初生潭上,怜州渡就紧盯着远处的群山,看夕阳一点一点落下去,离约定的时间还早。
必须找几件事做做,不然时间显得太长。
他凝望镀了一层金辉的新盖小院,绞尽脑汁给它取个好听名字,一算时间才过去半个时辰。
潭底有一条野生的琉璃龙,个头小小的,身上长满青苔,声音又粗又硬,怜州渡实在闲的无聊,勾勾指头把琉璃小龙从深潭唤上来下令道:“以前你在潭底我没怎么管你,今后你就做我的探路小先锋,无论前方生死,替我探一条真真切切的路。”
说完一把掐住小细龙的腰,把它身上青苔刷个干干净净,看下时间,还有三个时辰。
琉璃龙翻白眼抱怨:“你不能把你的无聊建立在我的自由之上,你打发时间就去找点衣服洗,为何平白无故给我封个小先锋?我身上的青苔是岁月的痕迹,你瞎勤劳干什么?”
怜州渡放走琉璃龙,转头问李灿:“做什么事能打发时间?”
李灿道:“做喜欢的事时间最易流逝,比如种花、泡茶、洗衣裳、备洗澡水,反正我每日的时间都过得很快。”
替宫主做事,从不觉得煎熬。
怜州渡不等他说完就去了北山。
半夜的北山没有想象中漆黑,山坳里种了一大片散发银尘的白花,光芒映亮小半个夜空,每株花都长势喜人,枝干纤细不失茁壮,花朵稚嫩娇弱,沁出缕缕清香,长得这么好,根本不需要继续照顾。
怜州渡实在找不到打发时间的事,忽然想起一个人。
展开万物卷拍下一掌走入其中,在精巧的宫殿前驻足片刻,心中想着:缺一片梨林。
顷刻间,围绕宫殿多了几十株梨树。
察觉主人进来,老猴忙不迭在前面擦楼梯,把主人要踩的每一层木阶都擦干净。
怜州渡抚摸老猴的头问:“他屋里可定时收拾?”
老猴甩着抹布点头。
“保证屋里干燥无尘,定时给他清洁身体。”
老猴又龇牙咧嘴邀功。
“好,你出去等着。”
怜州渡在躺着张枢的床边静静站立,这具活死人的身躯在此躺了一百五十多年。这些年只能保证他肉身不坏,再用龙息吊着最后一口气,至于他何时醒来、能不能醒来完全是未知数。
怜州渡用法力救过张枢几次,但张枢的身体很排斥这股力量,若强行把法力灌入其中只怕连肉身都保不住。
再次解开张枢前襟的衣衫确认一遍,留在他胸口一百多年的掌痕还保持着新鲜的紫色淤青状。
“当时你在深海下到底发生过什么?是谁在你身上留下的掌印?我用什么方法才能救活你?”
这间阁楼在宫殿西南角,偏僻安静,怜州渡的声音将落,忽听见一声浅浅的叹息,似哀怨,也似无奈。
怜州渡忙贴近张枢的脸,确定就是这具尸体发出的声音。
今天有不少好事发生,不管是刚建成的月离小院,还是北山的秘密,或是躺在床上终于有一点气息的张枢,都带给他强烈的希望和愉悦感。
再算下时间,离丑时更近了。
怜州渡飞上万丈高空的碎光阵,举目四看,夜色苍茫,雾气缭绕的群山尽收眼底,仰头是浩渺璀璨的星空,他立于偌大的碎光阵上,如一粒尘埃。
还有一炷香就是见面时间,怜州渡紧张又镇定地等着。钟青阳可能还在为上次亲吻的事生气,怜州渡早就想好道歉的话,也心甘情愿再挨他几拳。
身后有一点响动,借大阵上的劲风迅速传入耳中。怜州渡精神一振,还没转身就把酝酿好的浅笑挂在脸上,迎接他的却是一道躲不及的白光。
利器破空而来,迅疾凌厉,闪着刺目的寒光迅速钻进怜州渡心口。
如一根千年寒冰穿透身体,周身的血液、经脉、骨骼刹那间凝结成冰,四肢百骸像被冰封万年。
怜州渡僵在原地无法动弹,刚折下的梨枝在他手里无力坠地,梨花碰上阵璧,炸成一捧轻飘飘的雪花,随风而逝。
他试图用法力催开冰封的灵脉,法力用的越多,身上的剧痛和寒意越重,能听见骨头和血液碎裂的声音,几乎疼到灭顶。
利器插在心脉正中,把四通八达的经脉一招封锁,能一招封住法力并控制身体的非天界法器莫属。
看来是有人用钟青阳的传讯符设下陷阱等他钻,上次是免职,这次是传讯符,是不是钟青阳又出事了?
怜州渡有点慌乱。绝不能给那帮不可一世的神仙捉住,他刚体会到活着的意义,不再消沉和迷惘,对将来充满期待,这种愉悦的感觉像惊蛰一样有生命力。
蓬勃的生命力才享受不到八天,如果被抓住,天界一定会彻底毁掉他刚得到的一切。
可究竟是什么鬼东西这么厉害?
怜州渡把能使出来的法力全部集聚在五脏,要把利器逼出去,额头青筋暴起,汗流浃背,心口的疼一层一层加重。
绷紧全身每一寸骨与肉,让法力与利器相抗衡,忍着剧痛,终于听到法器在心口松动欲出的声音,被人控制的感觉真令人不舒服,像只待宰的牲畜,随时被他们剥皮拆骨。
心口全是撕扯出的鲜血。利器刚松动怜州渡就能微微垂下视线,刚瞄到插在身体的法器就悚然一惊,这帮天界的大神,居然在法器上加了倒刺。
再凝聚点法力就能彻底冲开桎梏,只要再忍耐片刻。
天界可能不会给他时间解救自己。果然,又一道白光和他不好的预感同时出现,还是一样的冰寒和剧痛,第二根法器插在心脉下方,将他刚才努力全部打碎。
怜州渡再受不了第二次攻击,膝盖一软倒了下去,最后一眼看见了清澈的天河。
*
雷霆真君近来很闲。钟青阳没有隔三差五丢几只小妖给雷部,平常又没有那么多罪仙给他审问、动刑,正乐得和好友在松树下喝茶下棋,棋局走到关键一步,突然急匆匆跑来一个部下禀报道:“相佑真君请您速速回雷部。”
这会天还没彻底亮,雷霆真君冷哼一声,暗暗骂道:除非你程玉炼抓到的是条龙,否则我一定骂的你狗血淋头。
看见地板上昏死的怜州渡那一瞬,雷霆拍下额头,行呐,雷部接了件最棘手的案子,收到有史以来最难逮捕的妖孽。
这个叫伏辰七宿的,雷霆参与过两次围捕,就天界派出的武力根本拿不住他,此人是天地生人,法力浩瀚,四道君联手未必能赢,天界却让斗部那帮人陪他玩,一玩玩了百多年。
哪次打斗不是地动山摇,哪次不是海啸山崩。
雷霆真君不知程玉炼用什么办法抓住伏辰,他知道,此人若不好好禁锢关押,雷部一定会遭殃。
程玉炼见雷霆眉目紧缩,问:“不知道拿他怎么办?先拘押在雷部,等驯服了他才好让他面见帝尊。这段时间就有劳雷霆真君好好将他的野性收一收。”
雷霆真君手捏下巴,绕着怜州渡走三圈,好奇道:“怎么抓到的?你用了什么东西让他昏迷,大概多久会醒?”
“借了‘剔骨刀’,趁其不备一刀封心。”
“剔骨刀?”雷霆瞠目结舌,立即蹲下来拨正怜州渡的身体,心口处果然插着两把剔骨刀。
“善童道君竟然同意将此刀借你?他可真是小孩子看热闹不嫌事大。”
剔骨刀是善童亲手炼的除妖法器,听说共四把,每把刚好长一尺,刀身是冷硬的暗黑色,周身倒刺,锋芒森寒,说是除妖利器,但它连得道的神仙一样照杀不误,被插入剔骨刀的神仙妖魔会瞬时失去法力,全身冻结,随后筋脉在至寒的状态下变脆断裂,修为再强也撑不了五天。
雷霆弹了弹冰冷的刀柄,忍不住赞叹:“一把就能让他死,你还插了两把,这是多想他立即就死?”
“本来我也没想这么狠,第一把没压住险些给他挣脱。别废话,抓紧找个地方锁住他,我不保证他现在有没有能力醒来,谨慎点好。”
“黑井,只能把他关进黑井。”
“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在帝尊见他之前给看好了,也不能让他死,一定把他调教的服服帖帖,起码让他死之前做一回谦恭有礼温和儒雅的人,不然谁提起来都要称呼一声‘那妖孽’,死也憋屈吧。”
雷霆啧啧叹一声:“脏活丢给我,你倒站在边上干干净净。”
“要不咱俩换换,我来做这雷部的老大?”
雷霆闲闲地盯他几眼,不想跟他贫嘴,立即吩咐部下把伏辰七宿拖进黑井,用铁链锁紧。
程玉炼随即跟上带走怜州渡的几个仙使,对雷霆叮嘱道:“伏辰被抓一事暂时别透露出去,更别让我师弟知道。”
雷霆打趣道:“为何青冥真君不能知道?他一直站在抓伏辰的最前线,站了都快两百年了。”
“就是抓三百年也与你无关。千万别透露出去。”
黑井,顾名思义,是个暗无天日的深井,深三十丈,井壁幽深狭窄,底部宽敞阴暗,足够摆放各种刑具和仙使用来审讯犯人时的桌椅,还有六间独立的监牢,镇压已定罪的犯人。
黑井最残忍绝望的地方莫过于没有光,从关进监牢第一日到最后一日,眼里永无天日。长久关押在黑暗里的犯人,不出十年,个个非死既疯。
比绝望更诛心的是,监牢之外,永远亮着一盏豆子大的鲸油灯,微小、昏暗、摇摇欲熄。
鲸油灯是犯人最后的光亮,久久凝视幽蓝的火苗,它便跳出漆黑的背景,把人拉向无边深渊,鲜少有犯人在深渊里清醒。但灯就这么静静地亮着,像一束希望引人注目。
黑井口覆盖一块方方正正的黑铁,其上有南影道君的铁锤印记,重如泰山,若没有口诀,进井难,从井里出来更难。
程玉炼跟着他们下到井底,眼睛一时无法适应里面的阴暗,不得不紧闭双目。
“好了,睁开吧,看给你脆弱的?”
雷霆“唰”一下点燃一盏明灯,此灯光芒炽盛,把地牢崎岖阴湿的墙壁照的清清楚楚。
程玉炼正站在审问犯人的桌案前,以他脚下为中心向四周辐射,共有六条通向未知的隧道,点燃明灯时脚下突然一阵颤抖,一声类似兽嚎从一条深邃的洞里传来,叫声凄厉痛苦,沙哑悲鸣,说不出的惨烈。
雷霆见程玉炼小脸吓得发白,揶揄道:“地狱都没见过?刚才的兽鸣你应该清楚,当年白蜺道君在北海欲收伏它为神兽,怎奈此兽佯装顺从,却趁你师父不留神之际痛下杀手,一口咬上白蜺道君肩颈,差不多掉了半条命,南影一怒之下把此兽揉成团丢进黑井关押至今。”
“它关了近千年?”
“差不多吧,刚才它嘶吼是因为我点亮的明灯,长久囚禁在黑暗里就会畏光恐惧,一点点的光都让他躁动发狂。”
“行了,别说这些了,把怜州渡锁起来,我虽讨厌此人,但不想他变成这头疯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