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封马城,朔风凛冽。
点将台上,慕晞一身戎装,他带来的一千精兵站在阵列最前面,后方兵士们分成四阵,每阵又各有三到四千人不等。
这已经是与北狄两度短暂交手后,封马城所剩的兵力,以及附近的鱼漠城、天同城能调来的全部兵力。
“北狄此次来得蹊跷,两次都是夜间突袭,打法和以往全然不同。”
封马城总管肖奇站在慕晞左侧,他是个身形魁梧的武将,嗓门洪亮,此刻却压着声音,带着几分憋屈,“主力虽在封马城,可另外两城也不敢掉以轻心,实在抽不出更多兵力了。”
“众将商议数次,都觉得事有古怪,才斗胆上书求援。”
说到这,肖奇的目光扫过那一千人,语气里的不满几乎要溢出来:“只是没想到,殿下竟只带了一千亲兵……莫非是京中觉得,我等边关将士的战报不值一信?”
旁边的长史刘钰眼皮一跳,刚想开口打个圆场,慕晞却先开了口:“兵贵神速。”
他目光落在远处连绵的铁渡山脉上,继续道:“我接到战报,即刻出发。若北狄是想等主力,那我大雍的援军也已在路上。我已传令沿途各省府,三日之内,可有数万兵马驰援封马城。”
“若他们是另有毒计……”慕晞顿了顿,话锋一转,“那来再多人,也只是徒增伤亡。”
肖奇被他这番话噎得一滞,脸色有些难看。
“毒计?北狄那帮蛮子能有什么毒计?”肖奇还是忍不住低声嘟囔,“跟他们打了十几年,不就是冲、抢、烧那老三样?只要咱们大军压过去,都不用真打,他们自己就吓得屁滚尿流了!”
“既如此,卢龙、寒水两处如何失守的?”慕晞声音拔高几分,肖奇一愣,不再言语。
等了片刻,不见搭话,长史刘钰提醒道:“肖总管,殿下问话,总该有个回答的。”
肖奇这才重重吐了口气,道:“说来奇怪,赶回来报信的斥候说,那北狄军中有妖人!”
“两处前锋失守前夜届时大雾弥漫,军中巡逻到半夜,忽然听到四面八方传来鬼哭狼嚎之音,紧接着,不过片刻之后,便是大批鬼影袭击了营地!”
“鬼影?”慕晞皱眉,“若是影子,如何伤人?”
“倒没伤人,可着实吓破了不少新兵的胆。第二天天一亮,北狄人就跟从地里冒出来似的,突然掩杀过来,我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这才败退。”
“哨兵呢?”慕晞追问,“两处前哨的哨兵,竟无一人发现北狄夜间行军的踪迹?”
他不等肖奇回答,便抬手止住对方的话头,“罢了,此事疑点颇多,待检阅之后再细议。”
肖奇暗自松了口气,后背竟已渗出一层冷汗。
慕晞问的,也正是他百思不得其解之处。斥候说是雾太大,看不见。可但凡行军,哪有不点火把的?在浓雾里,火光只会更显眼。
难道那群北狄蛮子,真能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里摸黑行军?
这哪是打仗,分明是撞鬼了!
慕晞走下点将台,身影在队列中穿行,目光扫过一张张兵士的脸。
忽然,他脚步一顿。
队列中,一个穿着郎将制服的年轻人身姿挺拔,剑眉星目,一眼便能看出与周围人不同。
“慕谨言?”慕晞侧过头,低声问肖奇,“那位郎将,可是英国公府的小公爷?”
肖奇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似乎不太情愿的承认道:“确是慕小将军。”
“他怎么会在这里?”慕晞看向肖奇,“莫非是慕将军的有意安排?”
“他怎么会在此处?”慕晞有些意外,“英国公安排的?”
“这个……此事说来话长。”肖奇一脸的避之不及,连连摆手,“末将也不清楚慕小将军为何在此,殿下若想知道,不如稍后亲自召他来问话。”
慕晞依言,检阅结束后,果然传令让几位重要将领和慕谨言一同来到了自己府上。
…………
军中议事略过不提。
这边慕谨言在后厅等的都快睡着了,终于听到府中人传信,让他直接到书房说话。
“呵——”
他伸了个懒腰,骨节发出一阵脆响,嘴里毫不客气地嘟囔着:“这京城来的大老爷也太不懂体恤人了。你看看这都什么时辰了?等会儿他说不了两句话就要去吃饭,我呢?兵营里可不会因为你饿着肚子晚回去就留饭给你!”
“那你直接在我这里吃不就行了?”
一道含笑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慕谨言循声望去,正见慕晞负手而入。
慕晞冲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跟上,一边走一边调侃:“真是没想到,堂堂英国公府的小公子,竟然愿意来北境这种苦寒之地磨砺?”
“这也就罢了,既有这份雄心壮志,怎么不让你父亲给你谋个实权校尉?区区一个郎将,未免太委屈你了。”
慕谨言脚步一顿,斜睨着他,冷笑道:“我当你还是当年那个慕晞,没想到几年不见,你这燕亲王倒先嫌弃起自己的封地和将士来了?”
慕晞被这话噎的脸色微变:“是我失言了。”
慕谨言见他认错得快,心里的那点不快也散了,摆了摆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作为英国公之子如何?若是不能为国尽忠效力,怕是还不如这北地的大头兵有用。”
“罢了罢了,跟你实说吧,我能留在这里,有这个郎将的名头,可是费了一番功夫呢!”
正说着,饭菜已经流水般端了上来。慕晞屏退众人,与慕谨言边吃边聊起来。
“事情得从三年前说起。”慕谨言灌了一大口酒,这才开了话匣子,“那时我离开了太学,家里便有意给我安排个文官闲职,待和宫中人混熟之后,便寻一门合适的亲事,给未来家族的稳固再贡献一份力量。”
“本来我也没太大意见,既然生在公侯之家,哪里还谈什么人身自由?不过尽力当个不违心的官,敷衍度日罢了。”
“可谁承想,这群人商量来商量去,竟然想到让我去给慕晔当内廷侍卫!”
“这***这跟把我赐给慕晔那家伙当贴身丫鬟有什么区别?”
“别人不知道,你我还不知道慕晔那家伙的个性吗?笑面虎,两面三刀,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主。我又一向看不太上他,要真是落到他手里,恐怕不比死了痛快多少!”
慕谨言满面气愤,似乎直至今日,想到那日的情景还觉得心有余悸。
他端起酒壶又给自己倒满,一饮而尽,才接着说:“所以我就跑了。”
“一口气跑到了边城?”慕晞讶道, “慕将军竟然没派人将你逮回去?”
“他大概乐得家里清净。母亲倒是命人来过,不过她也知道我若一直在京城待着,早晚要跟那些鼻孔朝天的家伙打起来,于是给我打点了个闲差。我觉得没意思,换了个假名又重新混入军中,跟着出了几次兵后,终于升到了郎将的位置……”
“可惜,没多久就被肖奇那个老顽固给发现了。他当然不乐意让我在军中待着,可我告诉他我的位置都是实实在在打拼出来的,又不是靠的家族名头。”
“后来跟军中大家混熟了,他实在那我没办法,也就只能如此了,原来那个闲差我也兼任着,偶尔用来打探点情报,还是不错的。”
慕晞听完这番解释,有些明白了肖奇听见他问话时的为难。
想想也是,肖奇又不是出身京城,怎么能一眼认出慕谨言的身份?
原来是两人打过交道。
他看着眼前这个虽然满嘴牢骚,但眉宇间自有一股英气的旧识,心中念头急转。
这北境的风,似乎比京城要刮得有意思多了。
…………
距离上次北狄突袭已过了十余日,城中气氛日益紧张。
秋风瑟瑟,慕晞与总管肖奇、刘钰和慕谨言共立城墙之上,眺望远方山脉。
“如今天气渐冷,封马城守在铁渡山后还不觉有什么,北狄恐怕快要到难捱的日子了。”
慕晞道:“他们迟迟不动手,看来不是等待后方驰援,而是在等某个机会。”
“既如此,我们不如趁着这段时间,从军中挑出些能干的,混在来往边境的走商中,想办法潜入北狄,看看他们究竟作何打算。”
“殿下,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肖奇当即皱起了眉头,“如今两军对垒,边境封锁,我们的人怎么过去?别说派新的探子,就是咱们之前安插在北狄的人,现在都断了消息,想传个信出来都难如登天。”
“总管此言差异。”慕谨言道,“北狄那边的人出不来正常,可是我们这边的人,却未必进不去。”
众人齐齐看向他。
“这些北狄人在铁渡山守了恁久,就算是等待时机,人也是要吃饭睡觉的吧?这时,若让他们‘恰好’遇到一队我们的商户,你猜,他们有多大毅力,忍住不出手抢夺?”
“那你又有多少颗人头敢让送给这些北狄人试探?”肖奇道,“他们杀了你,不一样能拿到你手里的物资?”
“他们要杀我,也得追的到才行。”慕谨言道,“我们只管吸引了铁渡山这些人的注意力,让他们分出兵力在后面追随便是。”
刘钰接道:“只要有分兵的机会,我们安插在北狄的探子一定会伺机行动。到时候,我们便能有机会和探子接头,得知北狄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了。”
肖奇一张嘴说不过三个人,尤其是慕谨言这套歪理,听着像胡闹,可仔细一想,又似乎真有几分道理。他哼了一声,算是默认了。
慕晞见状,也不急于一时,先让众人散去,自己则将这计策的每个细节反复推敲。
又过了一日,经过诸将几番探讨,终于将密探计策落实。
当夜,定北军营中忽然喊杀声四起,一队骑兵如猛虎出笼,直冲北狄营寨。但这攻势来得快,去得也快,只在阵前虚晃一枪,射出几轮箭雨便立刻回撤。
就在北狄人被这突如其来的骚扰搅得人仰马翻之际,十支精挑细选的探子小队,已从城中各个不起眼的角落悄然出发,如同融入黑夜的影子,沿着各自规划的路线,潜入了茫茫北地。
消息传回的速度,远比慕晞预想的要快。
为防信息中途丢失或被意外截获,慕谨言将信息分作三次传回。
起初,慕晞还为消息传递如此之快而高兴,可待到三次消息的内容拼合在一处,他额上立即冒出冷汗——
原来,北狄竟然得到了一位名为“风伯”的术士的帮助,准备利用秋冬的季风,向封马城散播瘟疫!
原来,之前的几次进攻皆是做戏,这群北狄人从一开始就没有准备真的攻过铁渡山,而是在不断寻找最佳的施术地点!
一旦计谋得逞,边境几座重镇将不攻自破,沦为人间炼狱。瘟疫若顺着商路蔓延开去,整个大雍北部,都将陷入万劫不复的动乱!
…………
慕晞将探子拼凑出的消息反复看了几遍,眉头紧锁,手指一下下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瘟疫。
好一招毒计。
他深吸一口气,扬声道:“来人,召集诸将议事!”
不多时,总管肖奇、长史刘钰及一众主副将领便齐聚书房。众人见慕晞脸色不对,心中都咯噔一下,厅内气氛瞬间凝重。
慕晞没有多言,只将那张写满情报的纸条递了出去。
肖奇离得最近,一把接过,凑到烛火下只扫了一眼,脸色就变了。
“风伯?北狄何时出了这么个玩意儿?”肖奇粗声说道,浓眉拧成一个疙瘩,“以前怎么从未听说过?”
另一位将领接过纸条,看完后也是倒吸一口凉气:“确实古怪,北狄人向来崇尚武力,何时开始搞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了?只怕这瘟疫只是幌子,背后还有什么更阴毒的招数。”
慕晞揉了揉眉心,他何尝不担心?
关于这个“风伯”,探子带回来的消息少之又少,只知道是个能操控风的邪术师。
瘟疫固然可怕,但未知的恐惧更让人心惊胆战。
“不管是什么东西,总归是冲着我们来的。”慕晞沉声道,“目前我们对这‘风伯’所知甚少,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他环视一圈,随后下令:“传令下去,即日起,北地边境各城药房,秘密收集所有解毒祛瘟的草药。密切关注任何与瘟疫治疗相关的药物贩卖,若发现有人有意囤积或大宗转运,立即抓捕!不论是否查实为细作,皆斩而示众!”
“另外,调集部分守城军力,连夜秘密挖建蓄水池,以备不时之需。”
这风伯纵有再大的御风之能,终究也只能借势而为,北地刮起季风最多不过两三日。若想让瘟疫彻底击垮封马城,必然会命潜藏在城中的细作,趁机对粮草和饮水下手。
只要对城内物资严加看管,此战便有极大转圜余地!
众将领命,慕晞又点了两位将领的名字:“等慕谨言他们从北狄撤回后,你二人即刻率军佯攻北狄前线营地,务必将他们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待众人散去,一切安排妥当,慕晞心中稍安。
夜半。
“报——!殿下!铁渡山上发现火光,空中还有诡异的黄烟!”
守夜兵士的通报声即刻惊醒了刚刚睡下的慕晞。
所幸他本就是和衣而睡,此刻披上件大氅就从屋内冲了出来。
刘钰已守在门口,两人对视,刘钰拱手道:“已通知了众将。”
慕晞面色凝重,赶往议事厅。
“我定北军一向军纪严明,竟然出了细作!若让我知道他是谁,非把他碎尸万段不可!”
厅内众将吵嚷一片,见慕晞来了,才草草行礼。
“殿下,我们的计划全被那北狄人探听了去,这可如何是好?”
“是啊,这城里蓄水池还没开始挖,草药也还没开始准备……”
“慌什么!”慕晞一声冷喝,打断众将吵嚷,“我军守城已久,若有细作早该查出来了。况且,我们议定对策,前后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消息就能飞到铁渡山上去?”
一番话说的众将面面相觑。
慕晞扫了他们一眼,又道:“眼下又不刮北风,他们若真是此时放的毒烟,恐怕不能烟尘飘到我们城中,他们自己人就先被毒死了!”
“殿下的意思是,今日这些北狄人是刚好夜晚点了火,又烧了烟?”
“大概他们也觉察到我们这几日行动有异,所以故意试探。”
慕晞道,“如今我们且继续按计划进行,只是为防北狄还有后手,今夜各位恐怕要辛苦些,命巡城兵士通知全城百姓,今夜务必将门窗紧闭!另外,加强城内粮草和各处水源的看管!”
“既然如此,趁着他们现在还搞不了鬼,不如我们主动出击,杀他个落花流水!”有将领立刻提议。
“不可。”刘钰抬手,“北狄此举虽是试探,也未必没有作战准备。据我推测,或许是北狄内部对我们得知‘风伯’一事有所察觉,才设此圈套。若我们贸然行动,不仅会暴露实力,更会令还在北狄城中的密探落入险地。”
“北狄这群夯货,何时生出如此多心计?”肖奇鼻中喷出热气,“那我们今夜,就这么干看着他们作怪不成?”
“各位将军先按殿下之前吩咐行事吧。”刘钰接道,“眼下局面僵持,哪边先沉不住气,哪边就先输了。”
众将领命各去。
慕晞无心再眠,亲自登上城楼,观察敌情。
铁渡山上,火光闪烁,黄烟袅袅,如同一条巨蟒在夜空中蜿蜒盘旋。
然而,除了这些异象之外,北狄人并没有其他动作。
本章已修,可安心食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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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狼烟起北境现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