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明悦带施清如走向了一条完全不同的路,不经河流不经桥。
女孩悠哉悠哉踢着石子,说道:“家里的酱油见底了,奶奶让我带一瓶回去,只有这条路上的小店有卖。”
施清如应了一声,不作他想,缓步跟着她走向越来越狭窄的石子路。
不多时,天便完全黑了下来,海风穿过街头巷尾哀叹、嘶吼着,全然一副潜伏的捕食者姿态。左右两面高墙将人关进了一个囚笼,一个只有抬头的时候,才能见天的囚笼。
抓着自己的手臂,她摸到竖起的汗毛,像是曾经在学校操场上抚摸过的那一片草坪,刺着她的掌心。
太阳带走了几乎所有的温暖,只留下了寒冷。
周明悦提着装了酱油的塑料袋走在前头,石子在她脚底滚动,与海风合奏着。
“我们这儿昼夜温差大,姐姐你明天要是晚上才回家,记得穿厚点。”
施清如又应了一声,嘴巴直打颤,不舍得张开嘴,生怕又吃进一嘴风。
院墙里偌大的落地窗透出客厅中央的圆形餐桌,上面已经摆了五个菜,排骨汤、清蒸鱼、红烧肉……
周明悦在旁小声感叹:“沾姐姐你的光了,今天有好多好吃的。”
话音还没落,少女已经迫不及待打开推拉门,冲到餐桌边用嗅觉感受起了美味。
施清如松了松被冻僵的眉心。
在路上时,她听周明悦说奶奶名叫刘英花,不是本地人,其父是教书的,早年因为些原因嫁给了渔民爷爷,才留在了这里。
“我不太喜欢爷爷,他不喜欢说话,不和我说,也不和奶奶说。小时候我很怕他,大粗眉毛压着眼睛,附近小孩都叫他阎王。他总是坐在门口抽着烟,等奶奶把饭菜做完,进来吃,吃完一摔碗筷又走了。除了吃饭和睡觉,他不怎么回家。”周明悦对陌生人没什么防备心,散着步就把家里的事交待了个七七八八,“他早几年去世了,奶奶没哭,只说是少了个要伺候的人。”
周明悦不说,施清如不问,比如说她的父母。
可总架不住少年人藏不住秘密愿意说。
“我爸妈离婚了,一个在杭州打工,一个在深圳。不过他们对我都挺好的,会寄钱给我,还有衣服,所以我条件还不错啦。”周明悦抬了抬眉头,“我觉得这样挺好的,两个人过不下去就不过了。他们之前天天在家里砸锅碗瓢盆,倒不如现在清静。”
施清如站在扎眼的白炽灯下,静望着匆匆忙忙帮奶奶打下手的女孩。
夜晚的风声忽然停滞,身后的门被人关上了。
“悦悦——”
呼唤的声音戛然而止。
施清如转过身看见一个面容清秀的男孩,瞧着和周明悦差不多岁数,还穿着校服,鼻头冻得发红了,他正错愕地看着房间里的陌生人。
周明悦端着一锅饭往男孩的方向看了一眼,“哎哟,你等下……烫死我了。”
她快速将电饭锅放在竹质隔热垫上,通红的手指捏住自己的耳朵,眨着眼睛走向男孩。
“今天有客人,你先在沙发上写吧。”
“嗯,好。”男孩朝施清如弯了弯腰,拉着书包往沙发走。
“姐姐。”
施清如游走的思绪被周明悦扯了回来,女孩抓着她的衣角,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姐姐,这是我同学,他叫杨飞。他家里没人在,还没空调,现在天气冷,作业写久了手会冻僵,所以他每天都会来我家把作业写完,和我们一起吃完晚饭再回去。”
施清如没忍住问道:“他爸爸妈妈呢?”
“和我家一样,都去外地打工了,只不过他没有长辈带。”周明悦越过施清如的肩头看了一眼杨飞,“他爸妈不怎么管他,连钱都给得很少,交了学费和在我们这的一丁点伙食费,就不给他钱了。”
说话时,周明悦下意识揪紧了施清如的手臂。
“你们关系很好。”
周明悦咬了咬嘴唇,“一般啦,只是认识很久了。”
施清如弯着眼睛看她,“多久?”
“小学同班,初中同班,高中才不同班。”
“明白了。”
周明悦忽然回过神,声音陡然变得尖亮,“姐姐你别乱想啊,我和他不是那种关系。”
施清如眨着眼睛,“我没多想啊,你们不就是同学间的友谊吗?”
“对,对啊……”少女咬住嘴唇干笑了两声。
施清如又弯了弯嘴角,没说什么。
而周明悦看着蹲在沙发边写作业的杨飞,深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问道:“姐姐,你介不介意他和我们一起坐下吃晚饭?”
“我为什么会介意?”
“你是客人嘛,可能不喜欢和陌生人坐着一起吃饭。”
“我不介意,这顿饭我没付钱,没有资格嫌这嫌那。”
晚餐前,施清如回到自己房间快速冲了个热水澡,驱走身上的冰冷与潮湿。
下楼时,周明悦具有穿透力的声音跨过了楼梯转角。
“杨飞!你就借我抄一下嘛。”
男生的声音低沉,模糊不清。
“小气死了。”
“……”
“上次没及格是个意外!我答题卡填错了。”
慢慢地,施清如终于听清了杨飞的声音。
“就算填对了,也到不了班级中游。”他叹了口气,“你不是想考个杭州的本科去找妈妈?”
周明悦瘫坐在地毯上,耍赖般震了震双腿,“我才高一,急什么?而且我语文成绩很好啊,数学我真学不会。”
“不许抄。”
“小气鬼!那你把空调的电费A给我。”
刘英花正烧着水,闻言冲过来打了一下周明悦的肩膀,“说什么呢?!小飞你别理她,你不在我们也是要开空调的,你能给她辅导下功课就很好了,尤其是这个数学。”
周明悦倒吸了一口气,揉着肩膀嗔怪道:“又不是真的要收电费,我就说说而已……反正杨飞你小气死了,你以前都给我抄作业的,越来越不喜欢你了。”
杨飞的笔尖在试卷上顿了顿,“吃完晚饭我教你。”
“呵呵,那还不如直接抄。”
“不行。”
周明悦往后一仰,双手撑地,扬着下巴哼声:“我可告诉你,我很难教的,我就不是学数学的料。”
“快别吵了,客人都下来了,先吃饭吧。”
刘英花率先注意到施清如的出现,一边催促闹脾气的小孩,一边关切地问道:“浴室的水热吗?花洒水够不够大?”
“很热,很舒服。”
坐下后,施清如便发现自己这个客人不动筷,他们也不动,于是只好被迫在期待的眼神中当了第一个品尝美味的人。
软烂的肉有些烫,刺激着口腔内部,土豆被筷子夹住的瞬间四分五裂,狼狈地送往口中,热气迫不及待地开始亲吻撕咬嘴唇。
味道则是不容置疑的美味。
见她吃得满足,其余人这才丁零当啷地动起勺筷,人不多却吃得热热闹闹,白色的雾气横在她和他们之间。
她想起了谢莹淇和陈安平。
想起在他们家蹭过的一顿顿饭。
简陋的房子不比如今这里温暖,施清如的脚尖总是冻得没有知觉,但饭菜的可口与温暖是一样的。
施清如很平静地想起了这一切。
凌晨,骤亮的手机光线照在脸上。
5:41
她断断续续地睡到现在,觉很浅,没有做梦,却总是无端惊醒。
窗外不知是哪里的风在敲打管道,呼啸声可怖,虽被隔绝了大半,仔细听却像哀鸣。
吹了一夜空调后施清如口干舌燥,她披上一件外衣走下楼准备为自己倒杯水,走至客厅处却借着微薄的路灯亮光看见了那个高中生。
杨飞躺在茶几边上,地上铺了褥子,身上盖着暖和的棉被,沙发上的靠垫便是他的枕头。
施清如想起昨晚周明悦的一番话。
杨飞家没有翻新,寒冷漏风,纵使到了晚上这儿的客厅并不会开空调,但残留的余温想必也比他的家温暖。
楼梯转角边,施清如的视线缓慢地游移到那一片落地窗,石板路边的路灯被院墙挡得结实,未曾露面,唯独那一圈暖洋洋的光线探起了头。
越临近年尾,这天便亮得越晚,月亮大抵正在夜空上方某一处,只是隔着云层她看不见。
厨房里摆着刘英花昨晚冲满的几个大热水壶,施清如摸索着给自己倒了一杯,嘴唇刚碰到杯子里的水,就被烫得缩回来,舌尖也麻了。
她叹了声气,坐在小板凳上看着院子。
临近六点钟,她听见院外的小路上有人走路的声音,那人嘀嘀咕咕说着:“别催了别催了,我不就多睡了五分钟嘛,咳咳……”
应该是去某处讨生活。
对于施清如来说,凌晨六点的世界是沉睡的。
她极少在凌晨六点时保持清醒的状态,尤其是近几年。
记忆里的凌晨六点,不是高中时与题海的约会,就是旅游时赶路的狼狈,再不然就是年轻时熬夜打游戏的快乐。
而现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中,她的世界恐怕有三百五十天是从早晨九点才开始的。
沉闷的闹铃声穿透冬日的被褥在客厅里响起。
施清如回身,地板上的棉被透出手机的微薄光亮,是杨飞设置的闹铃。他正挣扎着支起自己的上半身,眯着眼睛在屏幕上一通乱戳,闹铃才停止。
“嗯——”
黑暗中少年吐出一口困倦的气息,在被子里翻来覆去搓了搓脸,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后一鼓作气从被子里跳出来,从温暖来到寒凉。
他打开沙发边的一盏小灯。
然后,吓了一跳。
定睛看清楚那抹安静的身影后,他才弯了弯腰,“您好……”
显然,他不知道说什么。
“早。”
施清如淡声说了句,捧着转凉的热水喝了一口。
“早。”
少年回应后,施清如兀自回到二楼,走进自己的房间之前,她听见周明悦的房里传来她因早起而发出的哀嚎。
手机上显示着星期三。
一周的学习才刚到一半的进程。
施清如笑了笑,不上学也没有传统工作的她,时常会忘记时间,只有当商场里忽然涌现大批学生和小孩时,她才后知后觉周末到了。
周末到了,她可以去上海找陈安平了。
……
金属门把手凉得让人打了个寒颤。
真冷。
-
周明悦和刘英花再三询问了施清如的想法,确认她并不介意杨飞的存在后,这几天每到傍晚,房子里就热闹起来。
两个高中生打打闹闹的声音有时会穿过楼梯间抵达二层。
嗔怪、抱怨、生气然后归于和好后的平静。
房间虚掩的门留足了一寸的空间允许声音侵入。
施清如常听得出神。
当时只道是寻常。
……
这几日,施清如偶尔会经过那座桥那条河,去到海边坐一会儿,夕阳西下后被周明悦和夜晚的寒冷一起赶回家,杨飞也一直跟着周明悦。
施清如发现,周明悦带她走的路总是不经过那条河那座桥,起初她以为是在抄近路,可走的次数多了便发现并非如此。她难得地生出了一丝好奇心,只是没有契机开口去问。
周五晚,刘英花又准备了一桌丰盛的晚餐,施清如将这几日换到的一沓现金交给了对方。
“不用的,这不行这不行。”
刘英花拘谨地握着信封要还给施清如,却被一把推回,“房费本就没有包括晚餐,这是你应得的,用不着和我客气。”
“这……”
“收着。”
刘英花刚准备接受,打开信封往里看了眼,头又摇得像拨浪鼓,“这太多了——”
“姐姐,你怎么每天都在同一个地方待着?今天有去别的地方逛逛吗?每天六点开始,每隔四小时就有一班船去别的岛,算准时间可以去瞧瞧别地的风景。虽然它们在我眼里都长一个样,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海,没别的了。”
刘英花的思虑被周明悦昂扬的声音打断,她仿佛每日都有使不完的劲,连呼吸都用足了力气。
施清如一边回着张言静的消息,一边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大海嘛,在哪儿看都一样,无非就是蓝色的水和雪白的浪花。你就当我是来度假散心的,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地。”
“度假散心来我们岛?我们这儿不怎么有名吧。”周明悦搬来一张木椅子,两腿一跨反坐住,双臂搭在椅背上,用着一种难以明说的表情望着施清如,“姐姐,你有心事?该不会是失恋了吧?”
施清如滞了滞,放下手机,半晌挑起眉梢饶有兴致地看着少女,“其实我母胎solo。”
“啊?”
在刘英花对网络用语不解的神情中,周明悦惊呼,“真的假的?你竟然没谈过恋爱?我以为你这样的就该谈个那种世家贵公子,只对你一个人好的。”
“你小说看得不少。”施清如揉了揉眼睛,“世家贵公子,噗……”
“反正就是门当户对、强强联合嘛。”
“首先,纠正你一点,我没那么有钱,我们家充其量算是小康,和你想象中的那种生活不沾边。其次,”施清如轻轻推开周明悦越凑越近的脸庞,滞了片刻,“没有其次。”
话题戛然而止,刘英花也端上来最后的一盘饺子。
饭桌上,周明悦和杨飞讨论起学校的老师、同学还有折磨人的数学。
一段鲜艳的岁月在施清如面前铺陈开来。
回忆正要不受控地涌来,却忽地被她的咳声掐住。
其余人看过来,这才发现施清如已经面色潮红,诡异鲜艳的粉红色蔓延到了颈部,大小不一的小疙瘩在皮肤上浮起。
“姐姐,你怎么了?!”
指甲虽被修剪得圆钝平整,却仍然在脸上抓出了一道道青白色的痕路,几秒后又被红潮覆盖。
施清如呼吸困难地扫了一眼餐桌。
这几日她明明很小心地没有去碰任何虾制品,连海鲜都鲜少入口。
可她刚才听周明悦和杨飞插科打诨听得入神,竟没有发现饺子是鲜虾做的馅。
“饺子……我对虾过敏,带我去医院。”
她扶着桌沿,汗珠顺着额角滑落,快速说了自己的诉求。
她该庆幸自己的过敏还不算是最严重的一级,否则她怕是去见阎王爷了。
小岛上的医疗条件不比城市或乡镇,哪怕有急救车也开不进这些逼狭小路。
眼见扶着桌角的施清如越来越虚弱,周明悦急得快要哭出来,嘴里不停念着“怎么办”,直到杨飞中气十足的一声将她拉回现实。
“放她上来,快点!”
杨飞蹲在地上,等着刘英花和周明悦齐心协力将施清如抬上他的背。人的重量一压上来,他便握紧拳头勾住神志模糊的施清如,穿着单衣疾驰在小小弄堂里。
“奶奶你在家,我和杨飞去医院,你别担心!”
周明悦紧跟在杨飞身后。
寒风不懂怜人,刀割般入喉,像是冬日体测八百米的第二圈,铁锈味洇在施清如和周明悦的五脏六腑里,那种感觉——像是窒息。
在家躺了很久,身体好多啦。
这次是真的会直接更新到完结啦,久等了。
没想到自己又复活在入冬以后,好像一到冬天我的大脑反而会比夏天清醒,喜欢冬天![奶茶]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6章 0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