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鹤说很容易解不是骗人的,凌渊之所以会被困于幻境,因为他是活生生的人,人类天生有三魂七魄,所谓轮回之境,就是基于逝者的魂魄维持的,人死后执念不散,基于执念所生的幻境,能困住的也只有人类。
仙鹤不一样,身为天生地长的灵物,某种意义上可谓是百毒不侵,鬼魂的执念克制不了它,在这轮回之地,它几乎是畅通无阻的。
复读鸡顶着玉儿的脸,叽叽喳喳道:“虽然神兽不受执念所困,但相应的,也无法进入幻境,无法进入幻境,所以我用了点小手段,让他以为我是人类,是人类,才终于进来找你,进来找你。”
凌渊一抬手打断了仙鹤,捂着脑袋,“停停停,鹤兄,都这种时候了能麻烦你不要再复读了吗?”
仙鹤才不理他,自顾自道:“我想要出去很简单,很简单,直接恢复兽身就行了,就行了,但是要带你这个累赘,你这个累赘,要很麻烦,很麻烦。”
凌渊:“……”
那还真是辛苦你了。
惨遭嫌弃的凌渊彻底没了脾气,一摆手道:“行了,别说了,直接施法吧,出去我会好好听你抱怨的。”
仙鹤白了他一眼,就地一坐,摆了个打坐的姿势,开始默念法诀。
凌渊坐在一旁看着,仙鹤的鸟脸随着咒语变得越来越模糊,玉儿的面容逐渐清晰,直到仙鹤的脸消失的那一刻,念咒声戛然而止,一道白光突然从玉儿的身体里窜了出来,凌渊只觉眼前一花,那道白光便直直的没入他的眉心。
玉儿的身体无知无觉,失去了仙鹤的灵魂,软趴趴的倒在了地上,下一秒便消失不见了。
凌渊额头一凉,脑海里传来熟悉的鸟叫声,“凝神,感受我的灵气,把意识汇聚到眉心。”
它这个时候终于不复读了,可见平时说话这么欠揍,纯粹是故意的。
凌渊把自己的意识从龚玄这具身体里抽离出来,努力朝仙鹤汇聚,来自灵兽的温暖灵力感受到凌渊的微小灵魂,小心翼翼的伸出触角,缓缓包裹住了他。
凌渊一个晃神,融入另一个灵力的感觉就像一滴水汇入另一滴水,同生同源的灵力十分温暖,周遭的所有嘈杂声突然放大,他感觉自己的意识都融化在这一整个幻境里,他仿佛变成了一棵树,一阵风,一滴水,幻境里的一切都变得有迹可循,凌渊能清楚的感受到组成这一整个幻境的灵力,甚至能看到它们是如何运转的。
他有些恍惚,一时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迷茫间听见有人在哭喊什么,那声音很熟悉,透着撕心裂肺的痛苦,凌渊被蛊惑了似的,朝声音的方向走了过去。
“为……么”
“……玉……”
“为什么不救她!”
虚无的世界中,一个熟悉的身影蜷缩在角落,肩膀不停的抖动,似乎在忍受极大的痛苦,凌渊蹲下身拍了拍他的肩,那人身体猛地一僵,下一刻抖的更厉害了,伸出血红的双手抱着自己的脑袋,痛哭道:“求求你救救她,求求你求求你,救救玉儿,救救她……”
凌渊:“我……”
“凌渊!”
一道声音炸响,凌渊猛地一惊,天空中传来一声鹤唳:“莫听莫看莫念,魂去魂散魂来,破!”
一道白光骤然从凌渊眉心亮起,凌渊瞬间被刺的睁不开眼,面前的身影一声惨叫,身体挣扎着抱成一团,在地上来回翻滚,留下一道道血迹。
凌渊瞳孔一缩:“等……”
白光却已经扫过了整个幻境,周遭的哭声、尖叫声、风声、水声,全部在白光的照射下化成一片雾气,忽悠一下,散去了。
凌渊再睁开眼,周遭依然是熟悉的树林。
密密麻麻的高大树木参天蔽日,四周没有一点光亮,没有一点声音,无论人还是鬼,都了无痕迹。
仿佛大梦一场。
凌渊呆坐在原地,片刻后面无表情的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他仍旧穿着出门前的那件衣服,上面干干净净,拍掉了一点浮灰后,能隐约看到布料的纹路,哪怕是在一片漆黑中,也白的发光。
这里没有年轻版的凌无拘,没有暮临渊,也没有龚玄,更没有林溪玉。
他们都已经死了。
他刚才经历的,不过是数百年前的一个倒霉蛋,不幸惨死后的执念所幻化的一个幻境。
那个倒霉蛋相貌平平,只有一个女汉子一般的师妹,住着简陋的院子,没什么大出息,遇到困境只会抱头痛哭。
甚至到死他都只想着救自己的师妹,对整个凌霄派为什么内乱,为什么同门之间会自相残杀都懵懵懂懂。
他满怀希望,和自己最喜欢的小师妹一起去观天瀑,幻想着一起通过试炼,一起入内门,一起摆脱外门弟子的卑微身份。
他可能遇到了年轻版的师父,可能和当时还是个骚包的师父闲聊过,也可能和小师妹一起见到了可望而不可即的大师兄。
那一天里,他可能做了无数的事。
但他一定亲眼目睹了林溪玉的惨死,一定措不及防死在昔日同门的刀下,一定没有在凌霄派的历史里留名。
他只是个,倒霉的,如萤火般的生命。
玉儿曾说过龚玄是个剑修。
十五岁便能确认自己要修什么道,同门皆以礼相待,房间内一尘不染,柜子上的草药分类整齐,这样的人本该是个优秀的修者。
就这样死了。
甚至死了,也只会求别人救救自己的师妹,不曾强迫,不曾伤害误入幻境的人。
就这样死了。
凌渊突然觉得有点恶心,他弯腰捂住嘴,强忍住呕吐的**,幻境里努力被他压制的杀戮场景再次出现,利剑穿过□□的声音如影随形,鲜血和惨叫,恐惧和绝望,一发不可收拾的侵入他的脑海,他的眉心闪过一抹血痕,有丝丝缕缕的黑雾从中涌现。
一个声音在他耳边萦绕不去,那是一个稚童的声音——
“你很恨吧?”
“你很怨吧,你难道能放下吗?”
“你忘了他们了吗?你怎么敢忘了?”
树林开始窃窃私语,扭曲的枝干仿佛有了生命,不断延伸,不断拉长,朝凌渊伸出了冰冷的触手,黑雾的气息引诱着什么,黑暗中传来稀稀疏疏的声音。
无数盏鬼火渐次亮起,朝凌渊摇晃着诡异的绿光。
“啊是活人。”
“有人来了,有人来看我们了!”
“凌霄派没有忘了我们,有人来救我们了!”
“快救救我们,救救我们!”
救救我们救救我们救救我们救救我们救救我们救救我们救救我们救救我们救救我们救救我们救救我们救救我们……
凌渊痛苦的弯下腰,冰冷的鬼火一个接一个飘到他身边,围着他跳起来自地狱的舞蹈。
“我好冷啊,放我出去吧,我要出去。”
冰冷刺骨的寒意侵蚀过来,凌渊挣扎着挥开鬼火:“走开,都走开!”
“你救救我吧,救救我。”
凌渊痛苦的捂着脑袋,整个世界天旋地转,无数声音争先恐后的挤进他的脑子,那些男男女女哭嚎着,怨恨着,愤怒着,他感觉自己的头都要炸了!!
十几年没出现过的黑雾再次现身,来势汹汹,势必要把他吞吃殆尽,凌渊手背青筋暴跳,嘴里疯狂默念清净经,感觉手脚一片冰冷,一点力气也无。
“你为什么不理我,为什么为什么!”
“你不是来救我的吗?为什么不救我!”
“既然你不救我,那就留在这里,代替我吧!”
这句话如平地惊雷,鬼火们终于褪去了伪善的外壳,露出内里腥臭**的贪婪,它们尖叫连连,纷纷落地,化为生前惨死时的模样,四肢并用,伸出鲜血淋漓的手抓向凌渊。
一个失去了半张脸的男人张开嘴,露出内里细密的牙齿,一口咬上了凌渊的肩膀——
却被一剑掀飞!
一道剑光破空而至,一剑割开遮天蔽日的树木,精准无比的的砍断了那恶鬼的脑袋,凌渊肩头的发丝被掀起的剑风擦过,却连一根都没有断裂。
恶鬼愣住了,脑袋拖着眼球掉在了地上,眼珠翻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片刻后地上的头颅才发出凄惨的尖叫,紧接着第二剑如长虹贯月,傲雪凌霜而来,冰天雪地的杀意扫荡四海,瞬间荡平了凌渊周身的所有恶鬼!
厉鬼的尖叫戛然而止,头颅与身体一同化为飞灰。
凌渊一怔,来自死亡的冰冷寒意瞬间褪去,一种熟悉的凉意拂过他的身畔,被黑雾侵蚀的识海一阵动荡,恍惚间他好像听到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却又无比的怀恋。
“小渊!!!”
凌渊跪坐在魑魅魍魉中,不可置信的抬眼看去,只见一人紧随剑光而来,他身后跟着扑腾着翅膀的仙鹤,如同皎皎月华落入凡尘,携着迷蒙的月色落进凌渊的眼中。
凌渊瞳孔瞬间放大,黑雾都被这道月光吓到了,一起聚在内府里尖叫,见不得光似的,一溜烟钻回了封印里。
观天潇潇洒洒的落在凌渊身前,没和懵逼的师兄打一声招呼,直接一抬手臂,单手挽了个漂亮的剑花,一剑杀入怨鬼群中!
凌渊呆呆的看着这一幕。
仙鹤落后观天半步,羽毛都扑腾掉了几根,它一膀子扇在凌渊的肩膀上,拍着胸口叠声道:“吓死鹤了,吓死鹤了!你怎么老是招惹这些乱七八糟的鬼玩意!鬼玩意!”
凌渊没搭理仙鹤,任由复读鸡把鸟毛拍的满地都是,依旧呆呆的愣在原地。
岁月匆匆,物是人非;大梦初醒,恍若未觉。
活人与死人,过去与现在,只剩下满地鸡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