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还是有点凉,凌渊抖了一下,思绪被这一缕微风吹断了,他有些茫然的看着面前的竹林,似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坐在这里,也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坐了多久。
无拘真人看大弟子这失魂落魄的可怜样,终于找回了一点良心,没继续打击他,掌门拍了拍凌渊的脑袋,低声道:“你现在身体不如从前,不可在夜里久坐,回去吧,免得着凉。”
凌渊没什么表情的点点头,无拘真人已经站起身,正打算伸手扶一把这病秧子,却听见他问:“师父,这个洞府真的不会伤到小天吗?”
无拘真人:“……”
如果他没记错,这已经是凌渊第五次问他了。
掌门真的很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但看徒弟这个衰样,还是没忍心给他一张闭嘴符,只好翻了个白眼,连讽刺带挖苦道:“有问题为师会让他去那里闭关吗?你当为师是你吗?什么都不知道就敢去布封灵阵,你可长点心吧。”
凌渊闻言沉默了,他难得没有呛声,而是垂着眼睫,手指轻轻的摩挲着怀里的一块木牌。
木牌正反面上分别刻着“天”“渊”二字,正是与观天对应的另一块,凌渊平日里总是在无理取闹,除了臭美就是捣乱,没一点稳重的样子,但他此刻低垂着眸光,极其珍重的、仔细的抚摸着手里的牌子,又仿佛一下子长了几岁,整个人都变得有些萧条肃穆起来。
有萤火围着这师徒二人飞舞,在凌渊的额前洒下微弱的光,映照出他眼睫纤长的细影。
等观天再出来时,凌霄山又是几个四季更迭呢?
等那个孩子褪去稚嫩,感悟天地后再与师兄相见,一切又还会是从前吗?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修士的生命漫长的仿佛没有尽头,但人一生的好时光也就在这几年,等他们再次相见,桂花还是那个桂花,但少年还会是那个少年吗?
每个出现在别人生命里的人,都是来帮助他成长的。
寒来暑往,今年凌霄山的冬天,仍旧没有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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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霄山多阴雨,日常阴晴参半,像某个大弟子的脸,说变就变,山内四季如春,哪怕是山巅也少有积雪,一年到头,所有的植物都秉持着“花开各有时”的原则,到点了才开始争奇斗艳,唯有桂花这个傻不拉几的东西,闻风就是风听雨就是雨,跟着山内阴晴不定的温度没事瞎开,搞得一年四季里三个季节都有桂花香,好悬没把凌霄山的蜜蜂熏晕过去。
这年立春,黄耗子从藏身的洞府中探出头来,刚要抬胳膊蹬腿的伸个懒腰,结果哈欠还没打出去,整个鼠已经先感受到一股不同寻常的凉意,它勉强睁开一只迷迷糊糊的眼睛,就被一片雪白晃了眼。
黄耗子对着面前的新雪愣了三秒,然后才睁大了双眼,它猛地抖了抖腿,差点把脚底板也抖掉,立刻吱吱叫着跑回洞府,成功把刚入睡的白耗子给吱醒了。
白耗子与它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傻兄弟不同,是个有抱负的耗子精,它每天勤于修炼,片刻不敢懈怠,昨夜才修炼的□□,好不容易天亮了要睡个回笼觉,结果就被这傻逼搞醒了,瞬间整个鼠都不好了,气的恨不得咬死黄耗子。
它们两只鼠一大早上的就开始吵吵闹闹,对自己制造的噪音一点自知之明也没有,很快就遭到了原住民的抗议。
仙鹤一个膀子扇过来的时候,白耗子正在朝黄耗子踢雪团,这傻耗子踹完才反应过来自己踹了个什么,终于在一片混乱中意识到,凌霄山下雪了。
民间有一句谚语:瑞雪兆丰年。凌霄山上一次落雪还是十年前,洁白的雪花纷纷扬扬的洒落下来,整座山脉银装素裹,仿佛预示着今年会发生什么好事。
应该是有好事的。
积雪融化下去,嫩芽便长了出来。
远离主峰的一座不起眼的小山头上,一个青年人正曲着一条长腿,双手垫在后脑勺上,悠哉悠哉的靠在一棵大树的枝丫上乘凉。
他模样清俊,眉眼疏朗,身上只着一袭简单的白衣,腰间挂着一块古朴的木牌,底部坠着长长的流苏,打扮的十分朴素。
他一头黑发长长的垂在腰后,只简单在底部用一根白色的发带虚虚绑着,额前有几缕碎发随风而动,为他平添了几分放荡不羁,仔细看又有些凌乱美。
青年人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正有一下没一下的晃着一条长腿,正午的太阳十分明媚,阳光从叶片间滑落,斑斑驳驳的映在在他的脸上,像为他撒了一把碎金,越发衬的这年轻人眉眼精致,气度不凡。
此人正是凌渊。
岁月匆匆流逝,自观天闭关以后,不知不觉已过去十二余载。
凌渊的身体这些年一天天好了起来,观天闭关以后封印再无动荡,他也就不需要献祭自己去稳固封印,时至今日,凌渊已经基本恢复到了原来的水平,虽然缺失了一个命魂对他的影响依旧很大,但这些年无拘真人每日用各种天材地宝温养着他,倒也并无大碍。
这病秧子从一个一步三喘的药罐子,进化到如今在山里上蹿下跳的病猴子,着实费了不少力气,全门派上下都为此操碎了心,除了他本人,基本每个人都把他当成了一个易碎品,每天轻拿轻放,生怕一个不小心,凌霄派首徒就撒手人寰了。
但是再小心,也碍不住首徒他老人家热爱作死。
这些年,凌大少爷有竹林小院不住,几乎天天往观天闭关的洞府跑,洞府周围布有禁制,凌渊只能如掌门所说,深一脚浅一脚的爬到山顶,跑的次数太多,他脸上实在挂不住,只好瞎编出个什么乘凉的借口。
凌霄派这么大,哪个地方不能乘凉,这借口编的实在不走心,到底是为了洞府前乘凉的大树,还是为了里面的人,掌门看破不说破,毕竟大弟子也这么大了,可以给他一点面子。
颜面尽失的凌渊风雨无阻的用他的脸扫地,扫久了倒真的没皮没脸了,他身体到底不好,还天天极限运动,没事就飞檐走壁,吓得仙鹤每天跟在他屁股后面,拿毯子抱药罐子,一旦凌渊支持不住,它就要扑扇着翅膀上前运补给,实在是提心吊胆,寝食难安。
按其忠心程度来说,当真不愧是凌霄派镇派神兽,复读鸡的名号实在有辱斯文,应该给它换个小厮的称呼才对。
此时鹤小厮已经是第三次跟丢凌少爷了,正扇着翅膀急得在山林里团团转,但凌少爷本人却好整以暇的在这里晒太阳,还精心摆了个闭关的某人一出来,就能看见他完美侧颜的角度,等着好好臭美一番。
不过姿势摆久了,还是有点累,凌渊有点支撑不住,稍微挪了一下他完美的躺姿,正好一阵风吹过,阳光穿过树叶的间隙,晃了一下凌渊的眼睛,他不由得抬手挡了一下,想要遮一遮这初春的太阳。
右手上的珠串随着凌渊的动作轻微晃动起来,在阳光下散发出清苦的药香,正所谓久居兰室而不闻其香,凌渊戴着它久了,这味道已经把他浸透了,他自己是真的一点也闻不出来。
但有人前几天却传声说,很想念他身上清苦的药味。
凌渊想起这句话就觉得心里一麻,仿佛被人拿狗尾巴草轻轻撩拨了一下,他越想越乘凉不下去,干脆彻底放弃了他精心摆的姿势,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
大少爷吐掉了嘴里的叼的草叶,目光不由自主的落在不远处一个紧闭的洞府上。
凌霄山的所有花鸟鱼虫都知道,要是没看见门派首徒,他老人家准是在师弟闭关的洞府前参禅。
而算算日子,这已经是凌少爷第五千多次来了。
凌渊现在只要一闭眼,就可以描绘出这番景象,洞府前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树,都已经在五千多个日日夜夜里刻在他的脑海里,但这番景象里却唯独少了一个人。
这么久过去了,凌渊真的想象不出来观天现在的样子。
前几日木牌响动,从里面传来小师弟的声音,凌渊刚听到被吓了一跳,这声音有些低沉,陌生的让人有点害怕,但依旧很清越,含着一股熟悉的味道。
凌渊听着这个声音,不知道为什么,就突然记不清小师弟的样子了,他翻了以前的留影石,一张一张的看过去,却依旧无法把留影石里那个稚嫩的孩子,和木牌里传出来的低沉男声联系在一起。
岁月是一把刻刀,一寸一寸的雕刻着每个人的模样,有的人是精雕玉琢,越沉淀越有味道,有的人是粗制滥造,越打磨越面目全非,凌渊可以肯定他的小师弟是第一种,但不知道是不是“近乡情怯”的原因,凌渊竟然有点害怕面对长大版观天,不过绝对不是怕自己输给观天,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凌少爷修为可能没什么长进,但脸皮绝对精进了不少,他发自内心的觉得自己是个帅的惊天动地的美男子,凌霄派他排第二,无人敢称第一的那种。
但他还是有点怕见到观天,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什么,但同时又很想见他,以至于整个人都要精分了,时常陷入这种自相矛盾的情绪里,自己折腾自己。
而观天前几日的传声是他最后一次传声机会,凌渊自认为还是了解观天的,小师弟不会无缘无故的用掉这一次机会,虽然他嘴上没说,但那次传声很有可能代表着,他就要出关了。
凌渊一想到这一点,就好像全身爬满了蚂蚁,一点也坐不住,他这几天格外焦虑,格外心神不宁,来观天洞府的次数也格外多,甚至为了掩饰自己这种丢人的行为,凌渊还开始琢磨起从哪个角度看自己更完美,更悠闲,更能兼顾英俊潇洒和轻松惬意,以便于观天一出关,他就可以摆出一个“路过见这里风景不错,于是随便挑了一颗大树乘凉,却没想到你出来了”的不经意姿势,狠狠的惊艳小师弟一把。
结果他暗戳戳的在这里臭美,蹲在树杈子上从日升等到日落,姿势换了几百个,差点把无辜的大树薅秃叶子,小师弟的洞府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凌渊乘凉乘的腰疼,揪叶子揪的手疼,等观天等的腿疼,终于在日落的前一秒钟意识到,自己今天又是白等一场,他只好一边揉着他的老腰,一边骂骂咧咧的从树干上爬下来,并深刻的认识到,话本里都是骗人的,所谓主角悠闲的躺在树枝上乘凉睡觉,要么是他们统一修炼了铁腚之术,要么就是一堆不会爬树的作者瞎扯的。
谁他大爷的在树上躺一天,腰都得废!
被话本毒害的凌少爷灰溜溜的放弃了在树上摆造型的方案,一边不死心的在心里预备下一个造型,一边做他今天的第二个行程,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山下爬。
凌渊已经很熟悉下山的路了,但不妨碍他仍然觉得累,等好不容易爬出了禁制,他找了个石头坐着歇了一会,刚准备放缩地符回去,突然从远处飞来一个白色的身影,修真之人耳聪目明,凌渊几里开外就看清了那道影子,那是仙鹤。
真是瞌睡了就有鹤送枕头,凌渊眼睛一亮,当即打算招呼鹤小厮驮自己回去,结果他招呼还没打完,突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仙鹤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往下猛地一拽,凌渊一眨眼的功夫,这傻鸟就凭空坠了半截,还没等凌渊反应过来,它就跌跌撞撞的一头扎入了下面的山林!
凌渊差点被复读鸡的自杀式下降吓死,以这个高度直接坠落,不死也要半残,他当机立断朝仙鹤坠落的方向放出一道追踪符,一边传音一边飞奔而去,隔空喊道:“复读鸡!你在干什么?!玩自由式落体吗,你不要命了?!”
追踪符闪电般朝远处的一座山头飞去,凌渊紧随其后,几乎瞬息便赶到了那傻鸟坠落的地方,追踪符落地后发出一道金光,游蛇般在树丛间穿梭,指引着凌渊往树林深处而去。
凌渊没想这么多,毫不犹豫的跟着追踪符往前走,一边走一边寻找仙鹤的身影,符咒带着他在树丛间上下穿梭,很快就离边缘区越来越远,凌渊走着走着才发现这座山远比他从远处看着要大,他感觉自己大概走了半个时辰,周围仍旧是一望无际的树木,一点别的景象都没有,凌渊越跟越纳闷,终于意识到有点不对劲。
这傻鸟到底掉到什么地方去了?还有,传音肯定传到它那里了,为什么不回话?难道摔晕过去了?
凌渊越想越觉得有可能,这么久都没走到复读鸡那里,也可能是一张追踪符力度不够,于是当机立断又甩出去几张。
然后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凌渊这次一共甩出去四张追踪符,加上一开始的那一张,总共是五张,五张追踪符,朝五个完全相反的方向而去了。
凌渊:“……”
凌渊目瞪口呆。
理论上来说不可能会出现这种情况,凌渊很确定自己扔出去的那张追踪符沾到了仙鹤身上的灵气,绝对不会错,不然这张符咒也不会这么坚定的往这个方向跑,但这四张符是怎么回事?就算有误差,也不可能大到这种地步吧?!
除非是符咒成精了!
但是相信符咒成精还不如相信他是撞鬼了,凌渊又不是个傻的,到这一刻,他就是再迟钝也反应过来了,他这是中了邪术。
虽然不能百分百确定,但这种把人引过来困住的法术不是障眼法也绝对是别的邪门的东西,凌渊不敢再轻举妄动,他立刻收回放出去的追踪符,掩藏全身气息,站在原地小心的观察着周围。
不知不觉间天色暗淡了下来,今夜没有月亮,是凌霄山每月一次的晦夜,凌渊的脸色越来越差,刚才着急赶路的时候还没有发觉,现在放缓呼吸仔细观察,才发现这山里安静的有点过头了,不仅一点虫鸣和鸟叫都没有,甚至连风都是静止的。
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凌渊缓步后撤,打算无论如何先原路返回再说,结果他一转身,却见身后一片灰雾,所有的场景都被遮掩在这层雾气中,来时路已经彻底面目全非。
凌渊:“……”
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下一章胆小者谨慎观看[让我康康],作者发力啦[好运莲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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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