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渊 第10章 魂散

怕鬼是不可能怕鬼的，修士若是害怕妖魔鬼怪，那也不要求什么仙，问什么道了，这无脸人乍一看有点吓人，但也绝不到吓出心魔的地步，分魂围着他转了一圈，对着那张没有五官的脸仔细打量了片刻，得出结论——这大概是凌渊为了隐藏自己真正的郁结，而展示出来的假象。

这种情况其实也不少见，有的修士为了隐藏自己的弱点，会把心中郁结做成这种无面人的样子，让外人难以发现自己的把柄，但这种影藏术法需要一定的修为，最低也要修出气感才行，凌渊这个连气感都没有的入门，能有本事隐藏自己的郁结吗？

分魂又仔细打量了一眼被封在冰柱里面的小鬼，见他身形瘦削，看起来最多不过七八岁的样子，一张没有五官的脸上白惨惨一片，除此之外再看不出什么，心里有点不确定这到底是不是个大隐患。

他纠结了半晌，不耐烦起来：管他是不是大隐患，再加一层封印不就好了，这玩意还能有这么大的本事从我的封印里逃脱吗？

这想到哪做到哪的分魂当机立断，在原本的封印上又加了三层锁，直到凌渊识海都冻冒烟了，才心满意足的收回灵气，回头去找自己缺德带冒烟搞出的裂缝来。

这一看便发现修复的差不多了，黑雾被封印后识海里的灵力运转都快了不少，分魂自觉不需要帮忙，于是果断收回了神识，掐了个手印将玉佩从凌渊的额头上取了下来。

玉佩一离开，凌渊只感觉识海中如大海般浩荡的灵力突然消失了，他浑身紧绷的肌肉也随之松懈，当即膝盖一软，险些没跪地磕个大的。

凌渊慌忙稳住自己的身形，睁眼一看，却见分魂的身影突然虚弱了许多，他周身的白雾好似被风吹散了一般，竟化为了点点白光，整个魂都变得有些透明了起来，凌渊几乎可以透过他看到背后的仙鹤了！

凌渊瞬间惊慌失措起来，连忙道：“前辈，这，您这是怎么了？！”

分魂却跟没事人似的，保持着坐在原地的姿势没动，满不在乎的一摆手，道：“不要紧，不过是散魂的前兆罢了。”

凌渊闻言瞪大眼。

所谓散魂，可不是收魂的意思，凡人只有一魂一魄，修士同样，他们借由这魂魄转世投胎，这一世死去还有下一世，只要魂不死神就不会灭，虽不记得前世，但也勉强算一种另类的永生。

修士修炼到一定程度便可以分魂，也就是从主体灵魂中分出来部分魂魄，分魂受到重创便会被收回修士的本体，然后再温养着慢慢修复，这一过程就是收魂。

可散魂意味着魂飞魄散，代表修士只剩这一缕魂魄了，已经没有主体可以让他回去温养，而这仅剩的一缕分魂一旦消散，那么这个修士就会从这世上彻底消失。

凌渊只在书上读过散魂，当时只觉得，魂飞魄散之后不入轮回，也没有来世，这不就是死透了的意思吗？尤其是对大能修士而言，千百年修为化为一抷黄土，临到终了还要经受一番不亚于渡劫的散魂之苦，这世上还有比这更痛苦的死法吗？

而一个人到底要犯多大的罪，造多大的孽，才会在一生中的最后时刻受到这样的对待呢？

若是无辜之人，岂不更是悲剧吗？

但面前的分魂却没有一点痛苦之色，甚至看起来比凌渊的脸色还好，他不等凌渊再问，便道：“我刚在你内府中看到一些黑雾，现已将其封印在你的识海中，现在你可自行运转周身灵力，看是否还有灵力滞留之感。”

凌渊：……你都要魂飞魄散了你还管这些干什么？！

分魂话音刚落，周身又暗淡了许多，看起来仿佛下一秒就要随风而去了。

凌渊感觉自己嗓子里有根刺卡着了，上不来下不去，想说什么又死活说不出，他觉得自己的脸色一定比鬼还难看，因为那分魂竟然有闲心安慰他，“无妨，这散魂之兆与你无关，乃是我命数已定必有的劫难，小友，你不必为一个陌生人伤心。”

凌渊艰难的把嗓子里卡着的空气咽了下去，道：“前辈，若是为了封印我识海里的黑雾……您大可不必如此。”

分魂温和道：“你也把人心想的太好了，小友，这世上不会有无缘无故的好意，你怎知我不是为了趁机夺你的舍，才装出这副魂飞魄散的样子呢？”

凌渊艰难道：“前辈若是想夺舍，早就动手了，断不会留晚辈的命到现在。”

分魂回道：“说得好，你既然不认为我会夺你的舍，也就不要觉得我的死是你的错，修道之人，最是忌讳把别人的责任往自己身上揽，你要记住了，一个修士可以善良，但绝不能软弱，更何况，只是一个陌生灵魂的消亡，没什么值得你伤心的。”

凌渊默不作声，分魂接着道：“好了，听话，不要分心，仔细感受你内府中灵力的运转，将他们慢慢的引导到你的丹田处。”

凌渊没有动，分魂也不管他，自顾自的接着道：“我方才在你的内府中看到你无意识的放任那些黑雾在你的识海中安家落户，任由它们吸取你的灵气，这样能修出气感才怪，现在我虽然将其短暂封印，但他们乃你心中郁结所化，非外力可除，没有人可以帮你，只能你自己去化解。”

凌渊：“前辈，我……”

“你天生豁达，心性良善，聪明伶俐，本该是个修炼的好苗子，但你身在桃源，却心念无间，自己不肯放过自己，才会卡在气感这里许多年，现在形势危机，我无力开解你，只好出此下策，将你的心魔短暂压制，等过了眼前这一关，封印便自会解除，望你破除心里的郁结，早日解脱。”

分魂不给凌渊说话的机会，他每说一句身影便消散一分，这段话说完，他的周身几乎已经淡到看不清了，整个魂迟钝了片刻，似乎思考了一下才接着道：“我已在你内府中刻下引雷符法，待你修得气感，便可自行参悟。”

散魂散到最后，无论是大能修士还是**凡胎，都不可避免的整个思绪都会陷入混沌，这也意味着他们的灵魂马上就要回归大地，消散于尘埃了。

到了这步境地，哪怕是天道也救不回来，凌渊不管做什么都没有用了。

虽然他本来就弱的要死，从一开始就什么都做不了。

凌渊愣愣的看着面前不断虚化的身影，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一个灵魂的消散原来并不惊天动地，也并不轰轰烈烈，这过程伴随着点点微光，不温暖不寒冷，仿佛萤火般渐行渐远，但也如流沙般永远也留不住。

分魂最后再看了那不知所措的少年一眼，眼中倒影出一张悲伤的脸，很想说“不是说了不需要为我伤心。”

但在魂散的最后一刻，他却笑了，用调侃的语气道：“若是你觉得实在过意不去，那就麻烦你照顾那个婴儿吧，唔……不用特别关照，活着就行。”

说完这极其随意的一句话，那分魂就原地化为一把雾气，如同星点般，彻底在秘境中消散了。

凌渊：“……”

这是什么临终遗言？哦对，他竟然到最后也没说自己和那婴儿是什么关系，还这么随意的把婴儿托付出去了？！

这世上真的有这么随便的托孤吗？

凌渊保持着坐在原地的姿势没动，呆愣愣的注视着分魂消散的地方，心里一阵冰凉，但脑子里又仿佛有火在烧，各种念头不断在里面反复，却又字字不成句，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好。

他愣在原地片刻，直到身为背景板的仙鹤噗愣愣的扇了扇翅膀，才被惊回神，想起那分魂临终遗言，连忙手忙脚乱的摆好姿势，努力把识海中的灵力汇聚到丹田处，生生急出了一脑门的冷汗。

明明黑雾被冻住了，内府中的灵力再没有滞留之感，但凌渊却觉得每一下运转都更为吃力，仿佛含着血一般，锈住了似的一动也不能动。

只有三天时间，那分魂说过只有三天，三天之内必须修出气感，没有一点时间让他在这里浪费！

凌渊几乎是逼迫着自己入定，神识在内府中横冲直撞，将一众灵力吓的乱窜，越急越乱，越乱越急。

那封印也随之动荡起来，里面的黑雾不断上下攒动，凌渊全然顾不得，他暴躁的追了半天灵气，丹田处仍旧空空荡荡，实在是追不动了，才精疲力尽的睁开眼，却见一缕朝阳初生，此时已是秘境中第二天的清晨了。

象征着希望的朝阳照在脸上，凌渊却如坠冰窖，他看向分魂消散的地方，茫然的想：我真的能修炼出气感吗？

授业堂里照例有师父，有年幼的自己，有仙鹤，秘境将凌霄山模仿的惟妙惟肖，凌渊几乎闻到了授业堂前熟悉的草木的味道，这让他有一瞬间的恍惚：我真的不是在做梦吗？

内府中的黑雾感受到凌渊的逃避，瞬间蹦的更欢了，凌渊一阵心悸，他从没认真修炼过，也不天生豁达，那仙鹤偷吃他的点心都会被他记仇好几个月，他怎么会豁达呢？

他为什么会被一个人丢在这里，被逼着去面对一场你死我活的生死局呢？

凌渊失魂落魄的坐在原地，看着面前的地板，突然想，要不就算啦，气感本就不是想就能修炼出来的，还不如一切随缘，在这秘境中享受最后的悠闲时光，好歹还能再看一眼师父。

过了一会又自己给自己一巴掌，自我唾弃道：这算什么？就这么死了，你甘心吗？师父怎么办？复读鸡怎么办？那孩子怎么办？分魂……前辈又怎么办？

对了，前辈死了，魂飞魄散了。

凌渊顶着赤红的双眼，看向分魂消散的地方，他一直盯着那里，一直盯着，直到被一个东西反射的光刺了一下眼，才猛的回过神。

那刺眼的罪魁祸首通体温润，上面刻着这世上最不要脸的生死符，正安安静静的躺在地板上。

凌渊默默的伸手拿起那枚玉佩，他的视线终于转移，不再落在面前的地板上，而是定定的落到那枚玉佩上。

他突然毫无征兆的想起来，他好像是第一次看到死，也是第一次看到死的那么彻底的魂飞魄散。

凌渊脑海里突然冒出一句话，“若是你觉得实在过意不去，那就麻烦你照顾那个婴儿吧，唔……不用特别关照，活着就行。”

“活着就行。”

寄命于人，他果然不是个温柔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