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2、
见李芳的时候是个飘着雨的晴天。
孙曜安排了那个叫杨国富的和耿童一起过去。
天边是青灰色,看守所里的空气里漂浮着一种毫无生气的死人味,并不是真的死人,而是那种无论是谁,只要一踏进去就会感受到的浓浓的无力感。
“我都已经交代了,”李芳瘦骨嶙峋的身子陷在上了锁的椅子里,“你们还想问什么?”
她的双眼苍老而无神。
耿童瞥她一眼,公事公办地开口:“你女儿死了。”
那一瞬间,她好像愣了一下,紧接着那双无神的眼变得凶狠,戴着手铐的双手猛地抓紧了椅子的扶手:“你说什么?”
就连一旁的杨国富也没想到耿童会这么直接。
他不是这样的人。
杨国富尴尬地侧眸,却没能从耿童的眼睛里读出东西。
“就在前段时间,”耿童说,“李鸢从楼上跳了下来。”
李芳颤抖地看向他:“不,不可能......”
于是耿童将装着材料的手提袋的拉链拉开,将李鸢跳楼后法医现场拍摄的照片拿在手里展示给她看:“这是你女儿坠楼后的样子。”
李芳绝望地看着那张照片,李鸢了无生气地躺在血泊里,眼睛甚至还是睁开着的,似乎在诉说着某些不公。
“案子已经查清楚了,没有人从背后推她,”耿童将照片放下,“她是自己从楼上跳下去的。”
“不,她不会的,她不会的......”
“她奶奶也这么说。”
李芳猛地抬眼。
耿童:“我理解家属的心情,这件事原本局里不打算开口,但我觉得你有必要知道。李鸢毕竟是你亲女儿,你的案子很快就要开庭了,我不想让你一直等到从监狱出来之后才被人通知女儿不在人世。”
“她为什么......”李芳早已泣不成声。
“李鸢的确是自|杀,”耿童顿了顿,“不过关于这案子其实还有个疑点,这也是我今天来找你的主要原因之一。”
李芳爬满红血丝的双目直勾勾地盯着耿童,干裂的唇微微翕动,却已经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这对她来说打击太大了。
耿童:“认识钱茂吗。”
他注视着李芳,想要从李芳表情的细微变化里捕捉到什么。
李芳紧了紧拳,手腕上松动而皱巴巴的皮肤显得又老了许多,她就这么迎着耿童的视线,沙哑地开口:“你什么意思。”
“虽然你女儿是自|杀,”耿童说,“但这个叫钱茂的人很有可能是导致她跳楼的罪魁祸首。”
说到这里耿童停了停,只见李芳神色异常,眼底划过一抹痛恨的情绪。
耿童:“钱茂是个律师,私下却在开设赌|场,我们查到李鸢生前和一个陌生号码通过电话,号码的主人就是钱茂。”
话毕,他道:“所以,你认识这个叫钱茂的人吗?”
“钱茂......”李芳咬咬牙,“他到底想干什么!”
“认识?”耿童并不意外。
143、
“他是马来的老板。”李芳说。
耿童微微抬眸:“马来?”
一旁的杨国富做着记录,好奇道:“当初你来自首也是因为马来吧。”
李芳沉默下去。
耿童:“法医在解剖李鸢遗体的时候发现了人流痕迹,但李鸢还没成年,所以这案子受到了局里领导的高度重视,经过调查,我们找到了之前给李鸢做人流的医院,发现李鸢一共做过两次人流手术,两个孩子的生物学父亲都是马来。”
李芳忽然落下一滴泪,扯着嘴唇勉强地笑了,是一种苦笑:“他不让我们报警,说如果报警的话,我和他一个也跑不了。”
马来以两人合谋偷盗医院麻精药品作为借口,威逼李芳不许她报案。
而至于为什么最后李芳终于前去自首。
那是因为马来已经死了,对她再也构不成威胁了,而她一定要为李鸢报仇。
“所以你自首其实是为了李鸢,”耿童看向她,“但现在李鸢死了,你觉得她跳楼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这些年,我和马来干的那些事不全是因为我女儿白血病急需用钱,”李芳声音颤抖,“那个叫钱茂的人我没有见过,但是马来一直管他叫老板,每次也都是钱茂主动向我们要货,他会先打一笔预付款给马来,然后马来把那笔钱分我一半,我在医院里应外合把东西弄到手之后,钱茂收到了货,就会给马来结尾款。”
耿童:“你能拿到多少尾款?”
李芳摇摇头:“尾款是马来的,他不会给我分的,我只能分到预付款。”
“这些年钱茂一共向你们要了多少次货?”
“我记不清了,”李芳说,“很多次。”
“他要的是什么?吗|啡?”
李芳点点头:“不止这些,有时候他还会要杜|冷丁或者芬太|尼类的其他药物。前几年警察抓得严,那些吸|毒的人不敢再顶着风头买毒|品,于是就把注意力放在了医院,有时候他们会假装自己生病,问医生开止痛药或者止咳水,但医生也不傻,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地给他们开药,所以......钱茂抓住了机会,想买通医院内部的人,把一些管制药品带出来,然后高价卖给瘾|君子。”
而李芳和马来则利用给真正需要用药的患者开药的漏洞,在原本的基础上多开一支药,多出来的药就被他们带了出去,李芳是护士长,一定程度上她可以瞒过其他的护士完成这个所谓的任务。
杨国富好奇道:“你们不怕医院查吗?”
“我就是麻|精药品管理工作组的。”李芳说。
“钱茂和李鸢有联系的事你以前知道吗?”耿童问。
李芳摇摇头:“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鸢鸢的,但他,他从前说过,说想找一些年轻漂亮的女孩儿去他的赌|场,他说他会给孩子们发工资,还问我愿不愿意给鸢鸢找份体面的工作......”
彼时李鸢还没查出白血病,长相随妈妈,和李芳年轻的时候有些许神似,发育得亭亭玉立,谁看了都会夸一句“小姑娘真漂亮”。
当时钱茂见过李鸢的照片,碰巧赌场里又缺陪赌的年轻女孩儿,便动了心思,想把李鸢带走,甚至用李芳万一出事,没人照顾李鸢,李鸢太小没有赚钱能力的理由来说服李芳,但李芳不答应,钱茂不好把事情闹得太难看招来警察,所以一直没动静。
耿童:“自首的时候没听你提起钱茂,是因为害怕李鸢被报复?”
李芳重重点头。
“这么看来,他打的那通电话八成是为了劝李鸢去赌|场陪客户,”耿童思索一会儿,“钱茂知道李鸢得白血病吗?”
“我没和他提过,马来也答应我不把这事儿告诉钱茂,还算有点良心,”李芳说,“我怕钱茂会知道了会用这个要挟我,让我替他办更多别的事,到时候我就算想自首也没机会了。”
144、
李芳在笔录上确认签字后,这场谈话也就顺利结束了。
回去的时候耿童给检察院提了一嘴重新提交材料的事。
他坐在车里,杨国富开着车往大队跑,周扬骂骂咧咧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我说你们禁毒大队到底想干什么!眼看着就要开庭了,你给我来这出?姓耿的你故意的吧?”
“当事人说她有关于另一起案件的新证据要向警方提供,而且这个证据无论是对她的案子还是对另外一起案子的审理都有着相当重大的影响,所以我去见见当事人,重新做好了笔录,这算是情理之中吧,”耿童说,“你们检察院不是一直喜欢挑刺让补充侦查吗,现在不用你们出手,我自己把刺拔了都不行?”
周扬骂道:“行,你行,喜欢补充侦查是吧?喜欢钻牛角尖是吧?”
“如果我不钻牛角尖,这案子大概会怎么判?”
说完两人皆是一阵沉默。
耿童:“换做是你,你也会这么做的。”
“老子就没见过你这种人,轴到家了!”周扬说,“你这性格脾气要是不改改,什么时候把自己玩死了都不知道,别怪我没提醒你。”
“总比办了一桩冤假错案好,”耿童意有所指,“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怎么从省里调过来的,如果你真的对所有案子都是不闻不问的态度,应该不至于混成现在这个鬼样。”
周扬:“靠,你骂谁混得差呢?”
“谁应了就是谁,”耿童轻笑一声,“挂了,有事再联系。”
一旁的杨国富开玩笑说:“这下咱们缉毒队真要进检察院黑名单了。”
“随它去吧。”
车辆行驶在川流不息的人潮里,杨国富忽而问:“你说句真话。”
“什么?”
“小楼哥没和你一起回来,”杨国富说,“应该不是你说的有其他任务那么简单吧?”
耿童透过车前挡风玻璃上的镜子看了杨国富一眼。
“怎么会想到问这个?”
杨国富眼里闪过一丝躲避,尴尬地咳了两声,然后提起了另一件事:“他找我查过袁警官带出去的那把枪。”
“什么时候?”
“马来遇害那会儿,”杨国富说,“他找我拿枪械库的钥匙,说要核对子弹。”
耿童:“是我让他去的。”
“我知道,其实你们都不信是袁警官的枪杀了人,但当时枪械库确实少了一把枪,而且子弹编号也对得上。”杨国富说。
“不管怎么样,马来已经死了,”耿童道,“那把枪之后又出现了一次,是在滇城,所以这案子我还不打算那么快就送检,袁知许是什么人我心里清楚,如果这把枪被我找到了,就足够证明马来的案子还有疑点,疑罪从无,杀他的另有其人。”
杨国富若有所思地把话题强拉了回来:“所以小楼哥是在跟进那把枪的线索?”
耿童有些莫名其妙,却也只能顺着他给的台阶往下:“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