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
已经是深夜了。
公安局生活小区内一片寂静,大门口一样的无人值守。
耿童把车停在停车线内,开门下车的时候吹到了很冷的风,像钝刀子轻轻绕在他的手指尖——原本他是想直接去市局拿东西的,但他忽然就不那么想去了,转而回了生活小区。
他忍不住蜷了一下右手,无名指和小指传来假肢摩擦的干涩感,直到这个时候他才从心底油然生起一种莫名其妙的难受,不是难受那阵生理带来的幻肢痛,而是在一遍又一遍信任和不信任之间做出抉择后发现自己肖想的那些不过都是被欺骗的假象。
如果邢辰今夜没有说出那个关于生日蛋糕的故事。
如果他没有在目送邢辰离开后又掉头回了一趟八角巷。
在邢辰看不见的角落,他目睹邢辰把那根昂贵的香烟点燃,插进雨后湿润的泥土里。
其他的什么也没听清,当似乎有人来的时候,他咬咬唇,转身离开了。
生活小区还是那副死气沉沉的样子,天很晚,风很凉,回去的时候他依旧路过林立的老旧楼房,路过星星点点亮着光的邻居们的家,昏黄的声控灯随着他上楼的脚步声亮了又灭,钥匙依旧插在门锁上,有点生锈的门锁轻轻一拧就会发出磨牙的噪音,推门的时候也有点费劲。
隔壁正在播放《法外狂徒张三》,电视机里传来女人的哭泣和男人的怒吼,外面的风吹得剧烈了些,楼下的树哗哗作响,紧接着就下起了雨,啪嗒啪嗒打在遮雨棚上。
屋内,耿童坐在桌前点起一根烟,辛辣的口感在喉间炸开,不断刺激着让人清醒,摊在桌上的钱夹里,透明的夹层内空荡荡一片。
他越来越看不懂邢辰,看不懂邢辰的感情,也看不懂邢辰骗他的目的。
他知道钱夹被动过,也知道那里面丢了一张一寸的证件照。
所幸他还留了后手。
127、
耿童近乎一夜没休息,他抽烟抽得凶,专案组顾纯的电话一直被他放在手机通讯录里,但他在拨号界面停留了整整三个小时,也没有打出去一通。
桌上刚写好的检举信被落上了一点点烟灰,钢笔压着检举信的一角,墨水还未干透,右下角的检举人落款是耿童自己的名字。
最后他把烟灭了,拨通邢辰的号码。
他和邢辰联络从来都是短信居多,像这样直接拨电话的情况几乎约等于零。
那边几乎是一瞬间接起的:“喂?”
耿童半天没说话,对面也很安静,似乎各怀心事。
邢辰不确定地再次开口:“你找我......是有什么急事吗。”
“没事。”耿童说。
“没事你找我,”邢辰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烦躁,“你有病吧,你知不知道那群人现在盯我盯得像——”
话还没说完就被耿童打断了:“邢辰。”
邢辰闭了嘴,等着耿童的下文,但却依旧没有回音。
他终于大发慈悲似地问起:“你怎么了?”
耿童忽然释怀般地笑出声,嗓音沙哑,淡淡地说:“没什么,就是看看你死了没。”
“我操......”
“邢辰,”耿童说,“等这条贩|毒链被掐断,我送你出国吧。”
对面的人一头雾水:“你到底在说什么?”
耿童只是继续自说自话:“或者,你愿意的话,现在就可以买票离开这里。”
两人都沉默了,邢辰的呼吸声在电话里显得异常清晰。
在这沉默的三十秒内,邢辰几次欲言又止,到最后都化作了一声长长的叹息:“其实我今天......”
“邢辰,”耿童再次打断了他,“保护好自己。”
“啊?”
电话被耿童匆匆掐断。
他深吸一口气,拿起桌上的打火机,火苗啪地燃起,蹿上手中的检举信,慢慢地将拿份有些沉重的纸张烧成齑粉,最后留下一点点深黑的痕迹,燎痛指尖。
可能是因为还抱有一点点邢辰不是那种人的侥幸感吧,又或者现在的情况并不适合互相猜忌。
一道惊雷砸下,淅淅沥沥的大雨覆盖整座城市。
他在这一刻突然想明白了什么。
没有人能在这个布满荆棘与罪恶的战线上得到自己想要的结局同时还干净得如一张从未被污染过的白纸,任何时候要彻底抓住一个人,即使有百分百的把握,也要善于制造漏洞和契机,一个能让那个人逃走的契机,而不是等那个人后知后觉开始绝境挣扎的时候落得两败俱伤——这叫......欲擒故纵。
他不会手软,但现在他有了别的决定。
128、
清早的市局,全员到齐。
那份从夏邦转过来的案子已经到了大家手里,此时顾纯眼底透出一抹欣喜:“这个钱茂,还真是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啊。”
“你猜李鸢跳楼之前会和他说什么?”江驰嘴角笑意难忍,李鸢的案子闹大了,家属在夏邦那边的单位门口敲锣打鼓地把冤屈弄到了媒体面前,孙曜就是想压也只能把案子往上递,如果是普通的跳楼案还不至于这样,但问题在于李鸢曾经在医院做过两次人流,胚胎的生物学父亲是那个串通护士一起偷红处方的马来,而李鸢生前的最后一通电话是给钱茂打过去的。
调查钱茂的缺口顺理成章被彻底打开。
耿童:“既然她最后一通电话是打给钱茂的,那是不是就说明他们之间其实早就有联系了,甚至可能联系了很长一段时间。李鸢这个人我接触过,她的母亲李芳就是当初和马来一起偷安瓿瓶的那个护士长,两个人都是惯犯,很难说他们的上线会不会就是钱茂。”
“我记得你之前提过,马来案进展缓慢的时候是李芳的主动自首撬开了这个案子的内幕,”江驰双手撑着桌面,“现在李鸢跳楼了,李芳作为马来案的重要人物,假设他们的上线真是钱茂,那她当初就不可能主动去开这个口。”
“她一直都知道马来在替谁办事,”耿童笃定地说,“我觉得她是在替李鸢报仇。”
话音刚落,门便被人推开,朱若霞见众人都在,便清了清嗓:“那个,打断一下......市局门口来人了。”
顾纯视线扫过去:“怎么回事?”
朱若霞神色有些尴尬:“李鸢的家属抱着骨灰盒在门口闹事呢。”
然后她又补了一句:“记者也在,来了一面包车的人,我猜是那群记者给家属支的招,不然他们怎么可能这么快就从夏邦找过来了,还目标明确地找来禁毒口,就差直接上办公室堵局长了。”
几人对视一眼。
顾纯:“正好,我们想请家属进来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