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
“还是说正事吧。”桌上的咖啡早就没了刚拿过来时的温度,耿童站起身,示意邢辰跟自己走。
邢辰却坐在那儿没动。
耿童顺着他的视线往下,而后像是明白了什么,微不可察地叹息一声,拿起杯子将剩下的那些东西一饮而尽。
瓷杯磕在杯垫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杯底只留了一点残液。
耿童:“这样行了吗。”
邢辰这才笑出来,乖乖跟着他走出这家人来人往的咖啡店:“好喝吗。”
那味道其实很苦,至少在耿童看来比雀巢还要难喝。
他一个人走在前面,街上还是如天黑之前一样热闹,两个人就这么一前一后,谁也没继续说话,耿童拉开车门坐进去:“你不是说,喜欢甜的么。”
邢辰正扣着安全带,闻言微微一愣,目光直直落在耿童的脸上。
人潮来来往往,街上各种颜色的灯光时不时闪进来,光线扫过只开着昏暗照明灯的车内,衬得耿童侧脸的弧度愈发立体。
“说话。”耿童声音很轻,却好像有一种让邢辰不得不顺从的魔力。
邢辰只觉得心跳漏了一拍,他眼神有些躲闪,清了几下嗓子才把自己从刚才那种入了迷的状态拉回来:“我,我什么时候......”
“碴子第一次用面粉试探你,你以为他给你的是真东西,”耿童说,“后来我亲自给你做了尿检,看到结果是阴性你才放心。”
“啊,那次啊,”邢辰尴尬地笑笑,“我骗你的。”
耿童像是早就知道答案似的,也不问为什么:“所以你更喜欢苦。”
邢辰还是笑着,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随便吧。我就是当时突然馋了,还想着顺便气你一下。”
说完他忽然凑了过去:“你这么关心我啊。”
“走开点。”耿童眉头又拧了起来。
“哦,”邢辰瘪瘪嘴,坐正身体,目光看着前面闹市的车水马龙,然后又松懈下来,头朝后随意地靠在座椅里,淡淡地说,“你那个时候的样子特别像我大哥。”
“你哥?”
邢辰:“我是超生的,我妈其实没那么喜欢我,我哥比我大几岁,也比我更懂事。家里因为我被罚了钱,我妈在首都的记者工作也差点丢了,爸爸又查出了癌症,哪儿哪儿都是开销,所以大家一合计,就把我送去沈阳的外婆家养。”
“那你哥呢。”
“我妈对他期望挺大的,”邢辰说,“他比我早出生几年,在我出现之前,我妈一直把他当小太子养,即使那时候家里发生了变故,她也要动用一切关系给我哥在她单位附近找个好的学前班念。”
说这话的时候邢辰倒是没什么太大的感情波动,和叙述别人的故事没什么区别。
耿童静下来,也没开车,也不打断。
“哎,”邢辰拍拍耿童,“给我根烟呗。”
“不是嫌味道冲吗,”耿童说着要解开安全带,“我下去重新买一包。”
邢辰轻笑,拦住他:“不用那么麻烦,给我吧。”
耿童侧眸看一眼,抿抿唇,只得摸出烟盒丢给他:“也不知道你到底哪句是真话。”
“真真假假,反正你是警察,你看得出来,”邢辰拆了一根烟打上火往嘴里送,深吸一口气后缓慢地说,“这烟上头。”
耿童冷笑:“我看你抽得挺欢的。”
邢辰也跟着笑了一下,将烟拿在手里,手腕轻轻垂在车窗外,烟雾就这么飘到外面去。
他说:“我外婆是知识分子,外公多多少少也认得几个字。但他们挺古板的,觉得男孩子过生日会折寿,养不活,再加上当时家里经济条件没那么好,除了一日三餐之外我们几乎从不买别的零嘴儿。所以我打小就没吃过生日蛋糕,也没去过其他人的生日宴。”
耿童朝他望过去。
邢辰眸底的情绪很平和:“第一次吃到蛋糕,是初三那年。我爸在医院里突然特别特别想见见我这个小儿子,我妈拗不过他,就打电话给外婆,让外婆送我到首都来......那可能是我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见我爸——家里人都到医院了,我爸躺在病床上,问我这些年过得好不好,吃得好不好,有没有想爸爸妈妈,我也不知道怎么了,一下子就很想哭,我说我想吃蛋糕。”
耿童把自己那边的车窗降下来一半,原本不急不徐从邢辰那边吹进来的冷风瞬间形成对流,吹得人脑子都清醒了。
邢辰对耿童笑笑,借着风的缘故吸了吸鼻子,声音不自觉染上一丝哽咽:“我外婆当时还骂我说话不过脑子,不看场合。我妈也骂我不懂事,数落我几句就让我到病房外面等着了。”
那时候他心里很清楚这个家其实并不太欢迎自己,他被罚站在病房外面的走廊上,听着病房里大家的欢声笑语,眼泪一滴一滴地掉在护士刚拖过的地板上,来来往往的病人和家属在路过这里的时候都忍不住侧眼去打量他。
十五岁的男孩子是最要强的,他瞪回去,对那些无聊的人凶道:“看什么看!”
那些人嘀咕几句,走了。
然后他就固执地抬起头,表情凶狠又委屈,努力把眼泪止住。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半小时,也许是一小时,邢辰已经记不住了,但他只记得病房里安静了一会儿,再然后便是妈妈撕心裂肺的哭声,医生护士蜂拥挤进去,父亲就被盖着白布推了出来,从他眼前经过。
那输液管还在不断滴漏,晃啊晃啊,被白布盖满的病床就这么被急匆匆推走,妈妈脚步踉跄地追在后面苦苦哀求:“医生,医生我求你了,别让他走,别让他走!让我再看看,让我看看......”
外婆外公死死抱着妈妈,妈妈挣扎着,最后跪倒在走廊干净的地板上,外婆外公就这么一左一右牵着妈妈的手,蹲下来,不断安慰,却也都掉了眼泪。
“我已经没有那么想哭了,更多的是不知所措,”邢辰又抽了口烟,对耿童道,“但他们觉得我是个白眼狼,亲爹死了连眼泪都不掉。”
耿童不知道该说什么,抬手按了按邢辰的肩。
邢辰无奈地笑:“我第一次见我爸是在我三岁的时候,外婆突然做了一桌子好菜,不让我动筷子,说我爸要来看我。那会儿我看着这个陌生的男人,觉得真他妈稀奇......可他呆了半天就坐车回首都了,让我在外婆家好好听话。最后一次,十五岁,他死的那天。”
“邢辰。”耿童让他别说了。
“我就要说,”邢辰眼睛湿漉漉的,语气却稀松平常,“那天我妈哭得没心情吃饭,一家子人坐在医院住院部楼下的凉亭里,谁都不说话。可我饿了,我就自己一个人蹲在地上,数蚂蚁。”
他神经质地抖着肩笑:“数蚂蚁,耿童,我外婆差点没打死我。”
耿童摇摇头。
邢辰呼了口气,继续说:“我哥看我在那儿杵着没什么用,就把我拉走了。当时他准备高考呢,人高马大的,话少,脾气冷,性格比我还孤僻,我当时挺怕他一生气就把我抡死,就只好屁颠颠儿跟在他后头,一路走出了医院。”
抽烟的家伙眼底透出几丝怀念。
邢辰:“他带我吃蛋糕去了。”
耿童微微挑眉。
“真的,”邢辰说,“我第一次见我哥,跟陌生人似的。他带我去的那家蛋糕店店面不大,就开在医院外面的路口上,是夫妻店。那个时候,他和我说的第一句话,是‘赶紧吃,别让妈看见’。”
124、
彼时的邢辰防备地看着眼前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少年。
“我......”
“介绍一下,”少年冷冷地说,“我是你哥,亲生的。”
邢辰:“你、你好。”
“邢无灾。”
“我,我叫邢辰,星辰的辰。”
大哥不太爱说话,只是摸了摸他的头:“妈说下个月给你办转学,你也一起来首都吧。”
邢辰叉着蛋糕的动作微微一滞。
邢无灾:“不想来?”
“我不知道......”
“你可以住校,”邢无灾说,“反正妈也不想看见你。”
邢辰点点头。
他就这么一点点叉着那块红丝绒蛋糕,吃得小心翼翼,时不时抬眼偷看邢无灾。
邢无灾忽而叹了口气:“小辰,你恨哥哥吗。”
“啊。”
“算了,”邢无灾说,“你不愿意也可以留在沈阳。”
邢辰眼睛有些酸:“哥,你真是我哥吗?”
“是。”
“去了首都,能每年吃生日蛋糕吗?”
邢无灾摸着他的头,两人的影子映在蛋糕店的玻璃橱窗上:“好。”
邢辰眼泪吧嗒掉了下来:“你们为什么不来找我......”
“小辰——”
“他们都说我是没有父母的野孩子。”
二零零三年。
时光飞快流逝,再眨眼时邢辰已经坐在耿童的车里,神情淡然地说着九年前的故事。
2012。
“我当时就觉得你在医院那一瞬间特别像我哥,”邢辰说,“都是生人勿近的死人脸——你查过我档案吧?”
耿童回过神:“警察又不是万能的,随便查人违法,懂吗。”
“我就是缺爱,”邢辰说,“缺个人爱我,管我。我爸走得早,我妈自打他走后就变得越来越冷漠了,做报道也越来越不计后果,什么危险的任务都接,我大学毕业那年,她就人间蒸发了,不知道去了哪儿。”
“那你哥呢。”
邢辰朝他看过去:“死了。”
“死了?”
“为了给我买蛋糕,被车碾得稀巴烂,”邢辰嘴角提了提,“我十八岁生日的时候,他送我的惊喜。”
惊吓还差不多。
自那以后邢辰和邢母的关系就更差了,邢母总觉得是他生下来就是个讨债的,克死亲爹还不够,连哥哥也不放过。
话题有些沉重,邢辰气息有些颤抖,自嘲地笑笑,拿着烟又抽得凶了些:“我知道你一直对我有顾虑,你觉得我不会真的完完全全听你的话——今天也就是借着这个机会向你交个底,我已经没有别人可以依靠了,警官。”
耿童眼神冷下来。
邢辰:“你要是信我,就把你的案子完完全全放到我手上,我不是你手里的枪,不可能指哪儿打哪儿,但时间这么长了,我对你什么心思你也清楚,要说我会走其他线人的老路把你交代出去,打死我我也不干。”
耿童淡然伸手,接住了那截从邢辰指尖落下来的烟灰。
“我操,你疯了!”邢辰赶紧把烟掐了丢在扶手箱的空易拉罐里,手忙脚乱地抓住耿童即将收回去的手,又吹又拍,不断搓着那被烫了一下的手心,“烫不烫啊......”
邢辰往他手心吹气,手指揉搓着手心的那一块皮肤。
耿童没忍住笑起来。
邢辰动作一顿,就这么抬眼,看着耿童脸上那温柔又有些克制的笑意和笑时明显不一样的气息。
“第一次见你笑这么灿烂,”邢辰低声说,“手疼吗?”
“嗯。”
邢辰狐疑:“你被夺舍了?”
耿童笑完,终于收起情绪。
他冷静又温和地用右手反握住邢辰的手:“邢记者。”
“啊?”
“既然你背后空无一人,”耿童说,“那在西南,你就只能听我的了。”
邢辰:“你什么意思。”
耿童收回手,语气淡淡:“我知道你混进去不容易,你用了什么手段我不在乎,你做没做过对不起我的事也只有你自己清楚,但我要的是结果,还有......你不能犯罪。”
125、
车辆行驶在繁华的市中心,一点点挪着,最后终于出了市区,一路往北。
邢辰拿着耿童给的文件袋,死死盯着上面钱茂的名字。
“李鸢生前的最后一通电话是跟他打的,但手机号在前不久刚注销,”耿童握着方向盘打了一圈,“杀害年大勇和马来的枪在他手上,马来是什么人你应该清楚,他曾经和李鸢的母亲合谋窃取医院里的吗|啡,要不是中间出了毛艳梅的岔子,这帮人至今都还没走进警方的视线范围内,我本来以为李芳招供之后这案子就结束了,现在看来......她主动自首的原因还深着呢。”
邢辰:“她不会是想替李鸢报仇吧,李鸢怀过马来的孩子,李芳怎么可能会踏踏实实帮马来办事?说不定马来背后的人就是那个姓钱的,嘶,这是一整条贩|毒链啊。”
“你去查查,”耿童说,“别打草惊蛇。”
车子在漆黑的夜晚停下,耿童将邢辰放在路边。
邢辰拉开车门:“走了。”
“嗯,注意安全。”耿童目送他离开,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八角巷。
他没有说他记得上次给邢辰带蛋糕,邢辰说......
——“味道还行。上回吃这种老式蛋糕还是六岁的时候。”
夜幕里,耿童没有戳穿,也没有问为什么,大概是他刚想说句你有点演过头的时候,偶然瞥见邢辰眼角的那一抹眼泪,然后便动了恻隐之心,不再计较这些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了。
他选择又一次的信任,毕竟这个人的命是他亲手捡回来的,他不想暗示自己,也许看错了人,那和打自己的脸有什么区别。
如果,是有别的原因促使邢辰一定要把手伸得这么长呢。
但要真是背叛了,耿童也绝对不会手软。
车再次启动,往市公安局去了。
邢辰脚步一顿,在即将进入单元楼的时候定了定心神。
他左右看了看,摸出兜里的手机,拨通那个他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电话号码。
对面接得磨磨唧唧的:“干什么呢大晚上的,有事说事!”
“鱼上钩了,”邢辰淡淡开口,“我这有份大礼,你要不要。”
那边传来好一阵动静,穿裤子的哗啦声异常清晰。
女人嗔怪地撒娇:“哥,这么快就走吗,都不多陪陪人家。”
那人嫌弃地把刚找来的伴儿推开:“滚!”
邢辰靠在树边百无聊赖地用手里的文件袋扇风,静等对方回话。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和开门下楼的动静:“你他妈在哪儿!”
“老地方,”邢辰说,“你说得没错,那家伙确实好骗得要死——对了,最近少出去抛头露面,别怪我没提醒你,回头被人拿七寸可不管我的事,我也很难做的。”
“少废话!等着!”
树叶被风吹出轻轻的响动,邢辰掐断电话,闻了闻指尖残留的烟味。
他一直都不理解为什么会有人喜欢这么呛的烟。
现在倒是有了半分释然。
文件袋被他随意拿在手里。
最后他把袋子放在地上,蹲在围着树的花圃边,掏出口袋里自己的烟,用打火机点上,抽了一口,然后把烟屁股怼在了雨后湿润的泥土里,黑夜里红点一闪一闪,烟雾轻轻飘逸而出。
“请你抽根好的,二十五块一包,没那么呛,对肺好点,”邢辰深呼吸,“真怕以后没机会了,先跟你说句抱歉。”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邢辰拿着地上的文件袋站起,收敛了眼底的情绪,冷冷转身:“来了?”
“你说的大礼呢?”
“这个够大吗。”
那人接过文件袋,随意瞄几眼,嗤笑:“以前怎么看不出来你小子这么有能耐。”
说完他恶魔般地凑过来:“该不会,是和条子一起耍我的吧?”
“我要真是卧底,早他妈就该一枪崩了你,”邢辰淡然,“你以为你和你的那帮孙子还能有命活到现在?”
“哈哈哈哈哈哈哈......有点意思。”
放心家人们,我一般不写虐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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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滇城篇38:过分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