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你旁边有人?”江驰顿了顿。
时安生道:“专案组的人都在。”
江驰随即让时安生开了免提。
“钟才刚开始什么都不说,对他在红口村遭遇袭击的事也闭口不提,后来我答应他会让他见救过他的那个警察,他才肯透露关于红口村的秘密,”江驰平稳和缓的语调透过听筒传到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里,“红口村确实有问题,据钟才所说,红口村的村民几乎都参与过毒|品买卖的环节,村民负责生产,再经由钟才的渠道打包卖给买家。”
耿童闻言有些难以置信:“生产?”
红口村哪来的条件。
江驰解释道:“一个红口村当然没法达到买家的要求,但如果是多个呢?”
“什么意思。”
“钟才说制造毒|品的原材料是从夏邦运过去的,他们主要兜售的是低纯度海洛|因,面向人群基本上是些小混混或者买不起高纯度品种的瘾|君子,”江驰语气重了些,“那些用于制造海洛|因的罂|粟提取液大部分来自富贵村和来福村,村民靠非法种植罂|粟赚取利润。”
向恒不自觉将视线投向耿童:“你知道这回事吗。”
耿童摇头:“我只知道夏邦某些地区不干净,其他的我也不清楚。”
向恒一副“你看我信不信”的表情。
江驰又道:“我答应钟才让他见你,这只是缓兵之计,如果现在真让他见了你,到时候万一出了岔子谁都不好交代。”
“我明白了,”耿童说,“他们既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种东西,摆明了就是不怕被查,我们去了估计也抓不到现行。”
江驰表示理解,思虑一番,问:“你们查到哪了?”
耿童:“抓了个酒驾的,是宁德饭店的服务员,她不敢承认鱼缸的事,只说她自己也不知情,但她提到运输前鱼缸里装满了沙子,这一点很可疑,我怀疑她其实是知道内情的,鱼缸里的沙子掩盖的说不定就是您刚才说的原材料——我想申请调查当初送货的司机,要真是原材料的话,那他们一路绿灯从夏邦把东西运进滇城,就已经足够说明这其中的问题了。”
“也有可能人家没有走高速,”江驰说,“你们先查着吧,不过我得给你们提个醒。”
“什么?”
江驰:“来福村和富贵村种植原材料,加工的是红口村,买家是傅强——这是钟才的原话,总之你们行事小心点,傅强可不是什么好咬的鱼。”
40、
电话挂断后,耿童仿佛窥破了什么东西,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盯着地面的瓷砖缝沉默,在安静的长廊上踱步片刻,而后转身看向覃丽华案专案组的其他人,眼底翻涌着细碎的光:“时队,咱们可以给他们松松土。”
“你想怎么松土?”时安生道。
“钟才的话坐实了红口村的事,” 耿童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荡开,“多个村子联手生产,夏邦运原料,滇城走钟才的渠道把东西卖到傅强手里——这盘棋比咱们想的大。”
向恒嗤了声:“富贵村、来福村......合着这夏邦周边就没干净地方?”
耿童冷不丁道:“不然省厅也不会请你们来协助。”
邹望安抚般捏了捏向恒的肩,警示地看他一眼:“行了,你俩都少说几句,交警队是人家的地盘,别叫其他人白白看了咱们专案组的笑话。”
几人对视一眼,下了台阶。
向恒问:“你刚说的松土,具体是怎么个松法?”
“傅强不好惹,可越是这样,越得从运输线撕开口子,我还是那句话,是谁把鱼缸运出去的,”耿童道,“运输司机是谁?这种事恐怕只有宁德饭店的人知情,钟玉花不愿意说,不代表我们找不到饭店的其他人。”
“谁?”
“刘嫂的儿子借了高利贷,外面想弄死他的人多了去了,”耿童说,“把刘嫂的儿子带回来,一方面是保护证人,另一方面......我想从他嘴里听见关于这起案子的始末。毕竟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帮一个陌生人还钱,他知道的,也许就是雷罡拼命想要掩饰的。”
向恒:“那甘五妹呢,就这么放着?”
长廊有些昏暗的灯光轻轻扫在耿童眸底,映出一片轻微的阴影,他嘴角勾起一抹稍显冷峭的弧度,道:“甘五妹和覃丽华的事如果真是有意为之,那咱们现在所掌握的信息已经足够她开口了。”
“为什么?”
“就凭甘五妹是来福村本地人,既然来福村村民靠种植毒|品原材料发家致富,那她指不定知道点什么,钟玉花提到的鱼缸里装满沙子,原本我还有点怀疑,但江队都那么说了,所以我推测这沙子里很可能就是制造海洛|因的原材料,”耿童眼神轻轻扫过长廊尽头的醒酒室,“我很好奇,原材料是不是从来福村和富贵村流出来的,甘五妹作为来福村村民,为什么宁可自己进去了,也要帮助覃丽华逃跑,她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又在这案子里充当着什么样的角色。”
时安生微微垂眸:“问题是咱们拿不到批条,根本进不去看守所,想拿到甘五妹的口供有点难啊。”
这倒是个阻碍。
不过......
耿童靠在墙边,忽而道:“那咱们就把她放了。”
“放了?”时安生没表态,向恒头一个不乐意,“放她出去好让她有机会跑吗!耿童,我现在怀疑你到底是不是敌方安插在我们内部的细作,一会儿抓一会儿放,你当你诸葛亮啊还七擒孟获!”
耿童坦然道:“孟获能跑七次,甘五妹是孟获吗?”
向恒被他噎住了。
“放她出去,不是让她逃,”耿童声音缓了些,却带着不容至于的笃定,“是让她动起来,她在看守所里是块捂不热的石头,放出去了,才能看见她跟谁接头,往哪条路跑——到时候不用审,她的脚印就能告诉我们答案。”
向恒的喉结滚动了两下,刚要反驳,却被耿童的话钉在原地:“你以为我们为什么拿不到批条?”
长廊的灯泡发出滋滋的轻响,把耿童的影子拉得老长,覆在向恒脚边。
“这案子牵涉的人太多了,” 耿童的目光扫过旁边的窗户,玻璃上蒙着层灰,从里面往外看,只能看见一片漆黑,“从红口村的砖厂,到来福村的罂|粟地,再到宁德饭店那七百万的鱼缸......这里面的秘密早就盘根错节,背后有人不想让我们查得太急。”
既如此,何不顺着某些人的意思,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时安生突然咳嗽一声,打断了他的话。
耿童瞥了眼时安生紧绷的侧脸,继续道:“批条拿不到,就说明看守所里有‘眼睛’。甘五妹在里面待得越久,知道的东西只会越少,放她出去,反而能把那些藏在暗处的人引出来。”
向恒的拳头松了又攥,指节泛白。
醒酒室里传来钟玉花压抑的哭声,断断续续地飘过来,像根细针一般挑着每个人的神经。
“她要是敢跑,” 耿童的声音陡然冷下来,带着股狠劲,“来福村那些靠她闭嘴才能安稳种地的人,不会放过她。”
然后耿童拍了拍向恒的肩膀,掌心的温度透过衣料传过去:“向警官,我们要做的,就是跟在她身后,看清楚谁在推她,谁在等她。”
向恒盯着地面沉默了足足半分钟,咬牙道:“妈的,赌一把就赌一把!”
他往走廊外走,脚步又快又沉:“我先去找人打听刘嫂儿子的下落,你们俩赶紧想想要怎么跟上面解释放人的事!但要是让甘五妹跑了,我第一个拿你是问!”
耿童望着他的背影,忽然低声笑了笑。
时安生:“你早就料到向恒会同意?”
“向警官只是不待见我,又不是不想办案子,我相信能被调进专案组的人都是有脑子的,” 耿童转过身,望向醒酒室的门,“现在,该轮到钟玉花好好想想了。”
起风了,是穿堂风。
耿童眸底的光明明灭灭,似藏着片深不见底的海。
41、
海面很安静,没有倾斜摇晃的月光,也没有夜晚盘旋的海鸟,这一切彷佛都像是一个巨大的莫比乌斯环,只有无穷无尽的前路,海的那边是什么,山的外面又是什么,是迷雾,看不清,摸不透。
游轮在这里不见天日地前行,五彩的灯带,熏人的红酒,旖旎的氛围,它只对人说了一句话,危险。
“没想到你竟然能活着出来,”傅强居高临下地看着眼前的人,手中的红酒杯猛地砸在地上,“邢辰,你是不是不长记性啊?”
旁边的王老四看热闹似地吹了声口哨。
邢辰身子一抖,尴尬地陪笑:“我这不是找您赎罪来了么。”
他说话时,喉结在颈间急促地滑动,手心的汗濡湿了袖口。雾水打湿了他的额发,贴在皮肤上,一绺一绺的。
傅强往前逼近半步,皮鞋碾过玻璃碴,发出细碎的咯吱声,俯身,指尖猛地捏住邢辰的下巴,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赎罪?”
他嗤笑一声,气息里混着红酒和雪茄的味道,压得人喘不过气:“给警察挡枪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有今天?”
“强哥!强哥,您听我解释!”邢辰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我要真是条子的人,我早就全招了,何必非得等到今天呢您说是不是......我这前脚刚从医院里跑出来,后脚立马来找您,那群条子一路上跟猫抓耗子似地追,我我我我我实在是没招儿了!”
说着他声音弱了下去:“这不是想着,求您庇佑庇佑小的......”
“庇佑?”傅强觉得好笑,“邢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逃走是为了给那个警察争取时间。”
邢辰:“我没有!”
傅强冷哼:“是,你当然没有,如果没人帮你,你想从滇城脱身都难。”
邢辰瞪大了眼睛。
“说说吧,谁带你出来的?”
42、
此话一出,邢辰的心都凉了半截。
他有些认不清眼前的情势了,说到底他逃出来确实是为了帮耿童洗清冤屈。
“我......我也不知道,”邢辰眼泪哗地掉下来,忙抱住傅强的小腿,求饶道,“强哥,您信我,我要是真有那心思,我哪能千里迢迢回来找您呢,当时我的确给耿童挡了枪,没能让钱哥给那小子就地解决,可我要是不挨这一枪,那些条子就要怀疑到我头上来了啊!”
傅强危险地眯起眼睛:“是吗。”
邢辰疯狂地点头:“您也不想他们从我口中知道点什么吧。”
“谅你也不敢。”傅强说。
邢辰一愣。
傅强:“东南亚那边来了一批新货,我暂时不想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动你,到时候再闹出人命来,我可不想给你收尸。”
半晌,邢辰才反应过来。
忙跪在地上哐哐磕头,语无伦次地开始表演:“谢谢强哥,谢谢强哥不杀之恩,我,我给您做牛做马,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傅强没理会他,兀自转身上楼,进了最高级的船舱。
王老四啐他一口,也走了,把他和一堆看守着他的小喽啰丢在甲板上。
海风刮得大了,邢辰瘫坐在地上,心脏狂跳着。
他差点以为,他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船舱里,傅强拨通了某个人的电话。
电话接通后,傅强冷声问:“为什么不把他杀了?”
“留着他,好歹能让那个姓耿的老实点,不敢对你轻举妄动,日后要是白道上有什么风声,也好叫他及时把消息带给你,”对面那人说道,“放心吧,送他过来的人站在咱们这边,你应该很清楚这些年你为什么能在滇城站稳脚跟,黑狗死了之后是谁把你扶上来的,那五百斤货又为什么能顺利出港,你心里得有点数。”
傅强冷哼一声:“行,那我就当做个顺水人情,留那小子狗命一条......不过他要是敢暗中破坏我的好事,我照杀不误。”
43、
邢辰站在甲板上吹风。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如今会走到这种两难的境地,但他倒是看明白了,耿童身边就没一个好人。
于是他冷漠地笑笑。
这个警察什么都好,就是太容易把心交给别人。
邢辰抬起下巴,看着漆黑的夜空。
他算是摸透了,谁打着小算盘,谁是真心想抓毒|贩,这个猫鼠游戏里笑里藏刀的人是谁......又是谁,想要耿童的命。
这回他还是带着目的接近傅强的,其实他本可以一走了之,但那个带他离开医院的人告诉他,如果他不这么做,耿童就会死。
所以他还是义无反顾地来了,这一回,他也许要真的和耿童拔刀相见。
他希望耿童永远都不要知道自己的真实目的,如果耿童能恨他,那就太好了。
因为比起让那个傻子知道真相之后掉下眼泪来,邢辰更乐意看耿童生气,然后彻底没了牵挂,没有任何来自亲情或友情的压力,也不会因为自己如何如何而陷入抉择。
傻子怎么能流泪呢,那双眼睛本来就不应该落泪。
等到真相大白的那天,邢辰想,等抓住了所有坏人,他也死而无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