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陈今起了个大早,一来是避开吴增的纠缠,二来要在导师到来前弄点东西出来,不抓紧时间可不行。
临边地区少数民族居多,但同一个村落里,汉人和少数民族一般还是会分区居住。陈今第一个盯上的便是村东边的尤族聚集区。
不过在此之前,陈今还是带着盖了学校公章的函件往村办走去,人生地不熟的,贸然上门肯定不是正举。
“忙不赢,晚点有时间再领你克调查!”村办的王梅大姐抱着一摞廉价塑料碗筷匆匆跨出门槛,随意扫了一眼陈今递来的公函便拒绝了。
出师不利,大早上就吃了个闭门羹,但陈今看到王梅大姐着急忙慌的模样却也不好说什么,他手里攥紧发皱的纸张,默默退到村办门口。饶是从不会将情绪显在脸上,此刻的陈今也显得有些落寞,退后时在地面拉出一道细碎的影子。
或许是于心不忍,看着眼前这个乖巧落寞的小年轻,王梅大姐也不想让他起个大早却败兴而归,她单手掀开门帘,掌心突然拍上陈今肩头,嗓门洪亮的说道:“嘛!小伙子,我们今早在围山搞杀猪客,你直接来参加那个得了,村头好些人都会过克呢,你想问什么都有机会不是!”
说罢,她往陈今手里硬塞了张传单,和吴增昨日所拿完全一样。杀猪客,指的是有人家里杀猪,请别人去做客吃席的意思,属于临边地区的一种活动。
陈今脑海里倏地浮现出现吴增昨晚发的信息。
“明天跟我一起去杀猪客吧?「可爱表情」”
“睡了吗?「可爱表情」”
“明早早点我来找你!「可爱表情」”
“早点休息哦!「可爱表情」”
陈今一直没有回他,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大个人能像个狗皮膏药似的黏人,发出来的内容自己也不嫌害臊,本来就是想要避开他才早起了这么多,要是今天去了这趟杀猪客,岂不是又撞上了。
不过王梅大姐可容不得陈今拒绝,赶小鸡似的关了门便撺掇着陈今同去,“走啰走啰,那边有好多小年轻跟你一起,大家喝喝酒吃吃肉多好玩!”
陈今半推半就的在大姐热情招呼下出了村办大门。刚出门,对街早餐铺的香味见缝插针的窜了过来,陈今一抬眼,吴增竟站在村委对门的早餐店里,他嘴里叼着个包子,此刻正热情的朝陈今的方向挥手。
阴魂不散!
“陈今同学早呀!”吴增斗大个人像个黏糊的饭团一般瞬间就溜了过来,随之出现的还有一团热气腾腾的包子,“尝过红糖破酥包没?”
“......”陈今真的是服了。
杀猪客在围山上举行,位置离村办还挺远的。陈今稍微慢王梅大姐两步,高原地区的山坡小路走得人有些气喘。吴增看上去状态倒还不错,步态平稳,时刻与陈今保持并肩而行。
“啊到了,就在水库后面噶。”王梅大姐抱着东西快走在前方,时不时回头朝两人吆喝着,生怕有人掉队。
“还的是你,大姐才能这样热情!”吴增手上抬着陈今不要的豆浆,小声嘀咕着。
陈今只当他是放屁,多说一句话都是费劲。
勐勒村总共有一大一小两个水库,小水库嵌在围山上,大水库则挖在山脚,二者阶梯式相连。那供游客游玩的杀猪客园区,便是安排在了围山半腰的平坦处,离两个水库都不远。
一路上陈今瞧见许多本地人抱着未开封的桶装矿泉水前去,看来这水库的水并未引到杀猪客的园区里。
“嘿!嘿嘿!”人未见,声先至,隔着老远,临边民歌就已冲进耳道开始跺脚,声音低沉有力,在人的颅内也激起共鸣,身体莫不然的开始兴奋起来。
这园区很大。彩图斑驳的“滇南第一猪”木牌悬挂于竹篱大门上,园区内场的靠山处立着个巨型黄土泥巴窖,形状着实不怎么好看,远远望去赫然是一个潦草坟包的模样。
园区四周遭长满矮脚绿色植被,都是些路边常见品种,不过枝干却都密密麻麻的被菟丝子缠绕住了。园区靠山,背风向阳,菟丝子发育尤其好,有些甚至脱离植被向外延展着,仿佛下一秒就要攀附上人腿可劲的缠绕。
“先来这叠开钱。”收费大妈身前摆着缺角木桌,她伸出手朝两人大力挥舞着,招呼人过来付钱,生怕一不留神,就被人蒙混进场。
“雅嬢,忙着噶!”王梅大姐跟收费大妈打了声招呼,朝两人撂下一句话便抱东西进场了。“我先进克布场,你们等下好好玩噶,师傅推荐呢美食都可以吃吃瞧呢!”
“一个人25块钱。”收费的雅嬢拿着缺口的圆珠笔在本子上登记着,身旁的红色塑料桶里堆砌了半桶零钱,只收现金的意味明显。
陈今着实没想到,在纸币这件事上,他要吃两次亏。
吴增用食指压着一张五十元的纸币轻推向前,这纸币有些年头了,四周微微翘起卷烟般的焦边。
雅嬢接过钱,有些狐疑的上下打量了吴增一番,这老版纸币她本是不想要的,但奈何看了半天也找不出什么问题来,最后只得嘟囔了两句,“小伙子,你咋个会用到这老老的钱!”
吴增强装无奈的叹了口气:“姐姐呀,这钱我也是翻箱倒柜才找出来的,确实是没法子了才用这个。不然呀,我们今天就参加不了杀猪客了,这可是期待了好久的。”他的尾音像黏糯的像蜜糖,在半空拉出一道晶莹的丝线,撒娇意味明显。
“不然微信?”有得机会陈今自然是不想再跟吴增搭上边。
“哟哟哟......哟!”园区里的音乐声骤然放大,大概是快要开场了的缘故。
“开始了,我们先进去了!”吴增笑着朝雅娘拜拜手,随即抓住陈今的肩膀转了个圈,推着他就往园区内走去。
“微信?”大妈漏出狐疑的表情,但两人已经走远。
“别推我!”陈今声音提高了三度,吴增瞬间把两个手举在半空示意自己的清白。
园区内场人挺多的,食客都聚集在简陋凉棚下,木桌上铺着透明塑料,油污斑斑的铁桶里插满了一次性竹筷。
外来客人三五扎堆,这其中要属戴红黄帽的微型旅游团尤为醒目:爷孙奶三人坐在桌边,小孙子被拽在凳子上不得动弹,此刻哭爹喊娘的蹬腿闹腾着要找人玩耍;小情侣们举着老式DV机四周环拍,镜头扫过宰猪台时不由发出一声惊呼。
本地的汉子们则是聚做一堆,操方言高声划拳,摆酒玩牌好不快活。
远处,屠夫大叔磨刀霍霍准备上场。
“jueeeeee~”一头膘肥体壮的生猪被几位黑皮汉子合力按住,它不安地挣扎着,发出一阵阵尖锐的嚎叫,但终究敌不过人们的力量,被压着上了八角桌。
绑着头巾的屠夫手持锋利的尖刀,伴随着“噗嗤”一声,刀锋精准地刺入猪的颈部,旁边的妇女随即把早已准备好的铁桶推去,鲜血很快就把桶注满了,褐色木桌也被血水侵染成了黑红色。
烧火的吴起师傅拿了两个不知名的果子摆放进土窖里,用块石头对准后大力一砸,火苗“唰”的就冒出来了,瞬间引燃了窖处的枯枝败叶和旧衣杂物。火舌贪婪地吞卷着燃料,掀起阵阵灼人的气浪。
生猪鲜血流干,整猪就被推进了土窖,蒸腾的热浪裹挟着草杆燃烧的焦香四散开来,勾得人心慌。烘烤不过十余分钟,这头焦黑的半生猪便被拉了出来。
几番刮洗后,猪皮被片出来摆盘;猪板油被割下炼油;三线肉被切块分装,或炒或烤;瘦肉剁碎成泥,加料凉拌;猪肠单独清洗,等待烘制成香肠。
“旧婶!揣肠子了!”一位围着围裙的阿姨朝凉棚里喊了一声。
“来了。”吴增身旁的旧大婶应声而起,磨蹭了一会才朝前走去,背影看起来不情不愿。
这姓氏有点特别,一般只有少数民族才会有这些独特的姓氏,陈今抬头不着痕迹的打量了她一番,除却她做香肠的动作明显熟练外,其他再无什么特殊之处。
猪皮很快被抬上桌,旁边放了焦香的干辣椒面供大家蘸食。本地人熟练夹皮蘸料,配上一口小酒,表情美极了。
吴增拉着凳子靠近陈今身侧,固执的社交距离瞬间被他打破,“算得上大场面吧?”
吴增拿了双新筷子将猪皮捻到陈今碗里,这动作自然得近乎唐突,陈今瞳孔微微放大,但碍于人多不好发作,只得不经意的侧身拉开距离。
远处的村民在案板前忙碌着,各式内脏依次掏出,陈今对着这半生不熟的猪皮着实下不去嘴。
“先吃口垫垫肚子,靠近皮的肉是熟的。”吴增自己捻了一筷子,瞪圆眼睛咀嚼了两下,示意无毒可食。随后他凑到陈今耳边,轻声裹着温润的气息拂过:“后面只剩生肉了,这地方的人热情......”
这次的吴增的声音难得正经,全然不似寻常的插科打诨。
陈今哪还能不懂他的意思,本地人热情,如果坐着半天一口不吃,最后只一个下场——被群起而劝之,到时候成了围堵对象可没现在这么好选择了。
陈今妥协似的拿起筷子。
“我去复烤一下。”还未等陈今落筷,吴增便拿起猪皮朝一旁的烧肉摊走去,尾音带着若有似无的叹笑。
吴增走后,陈今这才反应过来满桌皆是生人,只是方才被吴增一刻不停的互动给掩盖了。眼下一群毫不相干的人莫名其妙凑成一桌,陈今莫名生出些孤苦伶仃的尴尬劲儿来,本能的想拿出手机打发时间,却遗憾发现3g的信号甚至无法支撑一个网页的刷新。
旅游团的几人都吃得很欢,听口音像是从北方来的,这些个东西对他们来说都是新鲜玩意儿了——每个活动、每道菜,他们都能追着拍个半天。
“尝尝吧。”吴增端了盘子走回来,猪皮被复烤得油渍渍的。
大概是吴增的身型过于显眼,同桌的本地人留意到了这猪皮复烤的动作,有些痛心疾首道:“啊嘛,小伙子,熟多了不好吃!”。
“我弟弟喜欢吃烤过的。”吴增弯腰把猪皮扒进陈今碗里,眼眸低垂的注视着陈今紧绷的脸颊。
都到这份上了,再犟着不吃就没意思了。陈今捻了一块进嘴,味道居然还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