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叽——”勐勒村到了,中巴车司机晃晃悠悠的把车停在了勐勒村的小车站,入眼可及皆是破旧。
车上的人们都开始骚动了。
乘客们或拎或抗,带着自己的行李一个接一个有条不紊的往前挪动,倒也不是大家礼让意识有多强,而是这个中巴车的过道极其狭窄,只容一人走动,带个行李通过都略显艰难。
陈今跟在吴增后面慢慢挪步,身后是个皮肤黝黑粗糙的方脸大叔,大叔归家意识强烈,身体不停往前占位,脑袋一个劲儿地朝窗外张望着,弄得前方乘客苦不堪言。
“哎,么挤落......”
“前面有小娃呢,挤着娃娃了。”
“拿行李着,走不快......”
“别挤了,前面一堆人呢,走不快。”吴增侧着头稍有些不耐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群众意见很大,嘈杂的不满声让大叔动作上好歹是收敛了点。
不过很快,一个黑瘦的本地汉子摆着手缓缓从大门处走来,大叔随即激动起来,他的肚子像石球般撞到陈今背上,持续的压力下陈今也前挤了不少,胸前的背包几乎黏到了吴增的后背上。
大叔嘴上念叨着勐勒村本地的方言,兴奋的口水四溅:“今晚克干酒克!”(今晚去喝酒)
要是小时候的陈今,老早就跳出来骂娘了,但现在,陈今多半只会选择皱眉怒目,要真在大庭广众下与之理论三分,引人注目还不一定有什么好结果的话,那还是忍忍算了。
“你再挤一个试试!”吴增转身呵道,一掌拍在大叔肩头,巨大的力道让男人踉跄后退,陈今和大叔间的距离总算回归正常。
本来嘈杂的车厢里瞬间陷入死寂,哭闹的娃娃也愣得只剩抽泣;刚准备下车的司机从后视镜中打量着情况,开门的动作微顿;后面的几个年轻人也慌忙后退,避免卷入冲突。
“你算搁球!”大叔被拂了面子,把行李扔到旁边的座位上,揉着酸胀的肩胛骨正要发作,几乎就打算冲上去跟吴增打上一场。然而,在他在对上吴增视线时却突然僵住——眼前的这位年轻男人居高临下的站在原地,眼里没有任何的怒意或者不满,他面无表情的看着自己,仿佛只是在看一只可有可无的过路蝼蚁般随意,他的右手攀在座椅靠背上,全身没一丝攻击的气息。
大叔心里没由来的生出了恐惧——会死的,他突然怂了,汗珠从额头滑落,梗着脖子对峙了一会后,大叔抓起行李狼狈地朝后座挤去,引得后方乘客一阵哀嚎。
“这里没擦干净。”吴增没再管他,反倒是指了指陈今背包上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下车我帮你弄一下。”
他的声音低沉温柔,仿佛刚才的凶狠只是陈今的幻觉。
“我先走了噶!”萍姐微笑着把额前的碎发理回耳后,朝两人挥了挥手便出了车站。她额前的碎发就像是跳脱规矩之外的淘气兔子一般,总是自顾自的从她一丝不苟的头发上随机掉落。
车站最后只剩陈今和吴增两人,下午的太阳如同金色的绸缎般铺在地上。
陈今盯着手机屏幕发出的冷光,明明信号都是满满当当,但订房页面却空白一片,搜索不到一条出路——这破山村查不到任何一个住宿场地。
陈今是明大在读研究生,此番前来正是做少数民族口传古籍方面的调研。先前导师分明已到勐勒村作了初查,但眼下情况却与导师所言并不相符,这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几步开外,吴探头进了中巴车的窗户上,对着个不起眼的位置问道,“姐,附近有可以住的地方吗?”
“喃样......等我下......”
好一会,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从车上传来,刚才吐得死去活来的邻座大姐拎了两个红色塑料桶慢悠悠的从车上走下,看来是在座位上缓了好一会儿。
“住处么......我们村子扎不有人来,就才前头有个招待所,别处就不有啊,但你们怕是住不习惯喂。”大姐朝车站外的一栋黄灰色的小楼指去。
“睡一觉的事儿,谢谢您!”吴增弯腰拎起行李,朝大姐道了声谢便大步流星的走向车站大门。
陈今自然是不想同他掺合到一块,心里合计着等他走远后再做打算。
“小今,走啊!”走出不出十米,吴增回头朝陈今摆着手,一副你怎么还没跟上的熟络模样。
陈今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低头却发现自己摆在腿边的行李被他一并拎走了,那么大个包被顺走,陈今竟一点也没发现,莫不是那人下了什么**汤药,不然怎么能犯这么大个糊涂。
“你怎么随便拿人东西!”陈今抬脚追了上去。
吴增表面上对陈今的叫喊置若罔闻,背地里却嘴角噙笑得用余光观察者陈今的动作,就连走路的速度也慢了下来。
车站外面是条还算平整的水泥道,两旁没什么店铺,开门的多是摩托车经销点,零碎的修车器械被随意的丢放在门口,泄漏的机油染得店门污迹斑斑。不出百步,两人就到了招待所——这栋楼与周边相比明显是气派许多,曾经大概也是当地的创收户代表。
“吱——”二人推门进去,老式推拉门用它拉锯般的声音向外来客们道了一句“欢迎光临”。
招待所前厅最吸引人的就是挂在正东朝向的画像,上面明明白白地写了三个大字——东方红,红色的背景底分外显眼。寻常店里都是挂的关公或者财神,这招待所倒是不一般。
旁边的墙上挂了一本花哨的挂历,眼下已经被撕去大半,不过年份却还写着2010年,着实有些老旧了。大厅靠左的位置摆了张老旧的棕色木桌,老板此刻正坐在其后刷手机,腿边摆着农村常见的木制水烟筒,烟迹斑斑,凝了层厚厚的烟垢。
简陋又老旧。
“老板好,还有房不?”吴增走到书桌前,眼见老板对于来人毫无反应,只得曲指叩响桌面。
“有,你们啊住给?“听见这不同于本地的口音,老板终是从屏幕上挪开了眼睛,透过那布满划痕的老花镜,直勾勾的打量着二人。
最终敲定了这里的顶配房型——50元一晚。
或许是嗅到了两人身上的秽物臭味,老板推了推镜脚,声音有些含糊道,“啊的提前跟你们说,我们这叠洗澡呢水压不行,有时候喷头都出不来水,闹就啊的克旁边的澡堂洗,给的?”(需要提前和你们说一下,洗澡的地方水压不太行,有时候洗澡的喷头没法出水,得去旁边的澡堂洗,可以吗?)
可当下的问题是不住这里也无处可去,二人只得将就应下。
老板点点头,抬出一本泛黄卷边的登记簿,抬手招呼两人过来登记,他总算是放下了手机——黑屏前一秒,陈今看见老板在刷的是常见的短视频平台,不过应该跳了几个版本没更新,界面还是老版的模样,上面正在播的是鳄龟放生的视频,画面压抑沉闷,看上去并非什么积极向上的东西。
“401跟402噶。”老板提笔往本子上落字
瞥眼一看,登记簿李上一次记录的住宿信息还是2010年时候的事情——可真够久远的。
“住宿不都得和公安对接吗?咱这还没联网?”
老板动作略微一滞,眼睛滴溜溜的转了一圈,咧嘴露出了满口黄牙,“阿联呢,下一批才统一办到这叠。”(要联网的,下一批次统一办理到我们这里)
陈今跟了吴增的动作,掏出身上唯一一张现金递了过去。常有这样的新闻,村里的老人用个小软件没问题,但要是让他线上收费,这事可得弄上半天,陈今自然是选了最方便的法子。
楼上关门声响,老板放下手机,磨蹭着走到了门外,就着四楼水管的开关拧了两下,把整层楼的供水给停了。
四楼。房间内里面积不大,整体东西不多但刚好能够用,窗户正对街道,通风很好。床铺不新但也干净,平整的床单上叠了一床白色被子,旁边搭了一条老式的艳丽玫瑰小毛毯——现在已是6月份,大部分地区早已经入夏,但勐勒村在山坳里,屋里没阳光的地方还是有些凉意。
陈今站在窗边向外望去,楼下行人寥寥,只有摩托店的大爷一直蹲坐着忙碌。突然间,一只小虫撞上陈今额头,凉意瞬间贯穿全身,他抬手摸了摸被撞的地方,未见小虫却陡然发现额间冷汗密布,现下满头湿意。
啪……水滴坠落声骤然响起,在寂静的屋里听上去尤为刺耳。
陈今旋即回头,目光不由自主的落到了浴室上,浴室的门悄然半启,不知里面模样,只是隐约觉得里面的光线很暗。陈今心里虽并无任何不安或紧张,但心跳却如鼓槌般在胸腔内敲击。他关了窗走向了浴室。
推开半掩的门,里面没有窗户,墙壁贴满了墨绿色的瓷砖,泛着苔藓般潮湿的幽光,看上去尤为怪异,看着灯也显得很是阴沉。拨开淋浴开关,喷头发出老妪咽痰般的呜咽,却再也不流一滴水。
满心期待落空,陈今有些恼火,眼下只能照了老板的说法前往公共澡堂。
打开手机,刚加上的吴增出现在了微信列表第二位,陈今默默的把他拉黑了。招待所隔音不好,只要有心,一来留意好对面动静,二来自己也少弄些声响,这几日就能完全避开两人间的交集。
听得旁边屋子流水的声音响起,不管是洗澡还是洗手,至少吴增现在人是在浴室里的,陈今拿了东西径直出了门去。
关门的刹那,浴室里的喷头“唰”的一声喷出水来,热气很快便蕴满了整间屋子,玻璃上逐渐浮现出一个幼稚的图案——是个简笔画的王八,分明和陈今梦里所见一模一样。
“薄荷味,知己,难得有人跟我同好。”两人的洗漱用品竟出奇的一致,那熟悉的薄荷气味也终于有了源头。
陈今不再想与他过多纠缠,应付似的“嗯”了一声后便先行一步,尽力与他拉开距离。
万万没想到,一出门陈今便撞上了候在门口的吴增,对方笑得一脸不值钱,一副恶作剧得逞的坏小孩模样——他好像知道知道陈今并不想搭理自己,眼下两人又得一道而行,陈今有些气恼但又不好发作的样子让他很是受用。
吴增笑着追了上去,甚至想跟进一步的把胳膊搭到陈今的肩上,“我那屋也没水,咱一起去大澡堂呗!”
陈今蹙着眉侧身躲开了吴增的胳膊,随后便快步离去,甚至连看都懒得多看吴增一眼。
“等等我呀!”吴增连忙追了上去。
澡堂子是一排老旧的石头房,屋顶铺的绿色瓦片被阳光晒出斑斑苔痕,陈旧石墙的缝隙里爬出青苔的暗绿。收费处用四条钢筋焊在了窗口前面,看上去像劳改房一般,里面坐了个打盹的大爷。
“老板,洗澡!”
“嗯?嗯......一个人10块。”大爷缓缓清醒过来,从兜里掏出一叠钞票和洗澡票子,在嘴里蘸了点口水随意的点着,意思是先付后洗。
“只能现金?”陈今身上没多余的现金了。
“不然你还想咋个搞?”大爷蹙眉不耐道。
“这不就巧了吗?”吴增从窗口处塞进两张10元纸币,笑着朝陈今眨了眨眼,“刚刚好有20。”
他用的还是早前的老版十元纸币。屋里的大爷伸出皲裂黝黑的手把钱捡了回去,他对着阳光来回看了几道——小本生意生怕被骗。
陈今没得选,如今是洗了澡要紧。
刚刚自己那般模样,现在又找人借钱,饶是陈今再能装的冷漠疏离,此刻也觉得有些别扭得下不来台。陈今侧过脸去小声道了句谢,表示会通过微信把钱转过去——无奈之下,他只能背过身偷偷的把吴增又加了回来。
“呀!小今跟我这么客气干嘛!”吴增掏出手机手机朝陈今晃了晃,示意自己收到钱了。
屏幕上,吴增给陈今发了很多条信息,但都被红色的感叹号拒收了——原来这人早就知道自己被删了。
“别那么叫我!”陈今臊了个大红脸,只得蹙起眉头厉声道。
“我看你手机热点这么写的,还以为.....”吴增眼瞅着陈今哪哪都不得劲,即将炸毛的模样,立马举起两只手发誓道:“好!不叫了,再也不叫了!陈今同学,请选一间沐浴更衣。”
洗澡间没有窗户,往里都是昏昏暗暗的,只能隐约的看到房顶吊了一个灯泡下来,乍一看就像是房梁上掉了个小脑袋,引得人后背不自觉的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啪......” 的一声,陈今拉了门边的吊线开关,灯泡闪了两下后定住了,屋里终于亮了起来。昏黄的灯光下,屋顶角落满了蜘蛛网,长腿花脚蜘蛛正在网中心小憩着;墙角则堆了很多垃圾,基本是前人洗澡人留下的废物,洗发膏的袋子尤其多;四面墙壁均是绿色,同招待所的浴室完全一样。
这村子的习俗就是浴室做成绿色么?
即便这澡堂子脏乱不堪,但怎么着也比回头和吴增插科打诨来得好,陈今头也不回的进了隔间。
这大概是陈今洗过最快的澡,几乎是沾水就好。
澡堂隔间蒸腾的水汽随着打开的门缝逸出,在门口与冷空气撞出薄雾,陈今推门而出,吴增早已侯在门口,日光下肤色白得可怕,打湿的碎发垂落额角,湿漉漉的竟有些文青的破碎感。
狗皮膏药!
“陈今同学,你睫毛能滴水!”吴增突然凑近了打量他。“你这眼镜一摘,眼珠子里都能发光,长这么帅......”
陈今忍无可忍,一把推开吴增的脑袋,慌忙从兜里掏出眼镜戴上,镜架磕碰鼻梁的疼痛让他获得某种隐秘的安全感。
他耳朵有些发烫,几乎是瞬间就红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