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山之后,阴影浓重。
徐念锦背靠着冰凉粗糙的石头,手腕仍被身侧少年紧紧扣着。
他指尖的温度透过薄薄的夏衣传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和奇异的稳定感,稍稍驱散了她心中的惊惶。
她能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也能听到远处家丁们嘟囔着野猫作祟虚惊一场并逐渐远去的脚步声。
危机似乎暂时解除了。
她悄悄抬眼,借着透过枝叶缝隙的微弱月光,打量近在咫尺的陌生人。
他侧脸线条清晰冷峻,下颌绷紧,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警惕着任何可能的动静。方才他带着她翻窗、隐匿、避开搜查,动作如行云流水,干脆利落得惊人。
这人,好像很厉害。
而且,他刚才也提到了镜子和妖气。
徐念锦鼓起勇气,小声开口,手腕轻轻动了一下:“那个,你能先放开我吗?手有点麻了。”
裴琅川似乎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抓着对方的手腕,他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松开手,迅速后退了半步,重新拉开了距离。动作快得甚至带起一丝微风,他脸上闪过一丝极不自然的神色,随即又被惯有的冷傲覆盖,仿佛刚才那片刻的接触从未发生过。
“你是何人?为何深夜在此?与那镜中之物有何关系?”
他连珠炮似的发问,语气依旧冷淡,带着审问的意味,尽管这少女似乎能感知妖异,但行事莽撞,差点引来大麻烦,在他看来,极不专业,甚至可疑。
徐念揉着发红的手腕,听到他这语气,心里那点感激和好奇顿时消了一半,她的脾气有点上来了:“我还想问你是谁呢!突然闯进我家,还那么凶!那镜子要害我的侍女,我自然要查清楚!”
“你家?”
裴琅川微微一怔,重新打量了她一眼。
这少女衣着料子考究,气质也确实不像寻常女子,原来是相府千金?这倒解释了她为何会出现在此,但也更显得她行为离谱,千金之躯,竟深夜独自探查妖物?
“即便如此,也不该如此莽撞。”
他语气稍缓,但依旧带着批评之意,“那镜中之物虽不算强大,却性质特殊,你方才所用符箓粗劣,法咒不全,强行触碰只会打草惊蛇,甚至引妖气反噬自身。若非我恰好……”
“我的符才不粗劣!”
徐念锦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立刻反驳。
那可是她照着古籍好不容易画出来的!“我只是…只是还没完全学会怎么用而已!而且,而且我差点就成功了!”她努力维持着气势,但想到刚才的狼狈,底气终究有些不足。
裴琅川闻言,几乎想冷笑。
那符箓上的灵力微弱驳杂,线条歪斜,连入门水平都算不上,也敢用来探查妖物?这位相府千金,莫非是把捉妖当成了闺阁游戏?
他懒得与她争辩符箓优劣,直接切入核心:“此物乃镜中魅,非寻常精怪。其性阴幽,常栖于古镜或承载强烈执念之镜中,以窥探生灵情绪编织微小幻境为乐,亦可吸□□气,但通常不强。需以特殊法门引出,或以安魂净化之法驱散,强行攻击只会适得其反,甚至可能伤及被其依附之人。”
他扫了一眼耳房的方向,意指昏迷的云儿。
徐念锦听得一愣一愣的。
镜中魅?特殊法门?安魂净化?这些词她在那本古籍上好像看到过类似的,但远没有他说得这么清晰透彻。她下意识追问:“那…该怎么引出来?怎么净化?”
裴琅川瞥了她一眼,似乎觉得她问了个多余的问题,方法他自然有,裴家秘传符咒中有专门应对此类精怪的法门。但此法需精准操控法力,岂是这连基础符箓都画不好的千金小姐能掌握的?
他正欲开口,让她莫要再插手此事,交由他处理,眉头却忽然一蹙,目光倏地转向院墙之外。
几乎在同一时间,一个温和清朗的男声,带着恰到好处的礼貌,透过夜色传来:
“深夜冒昧,贫道途径此地,感应到此间似有妖气异动,兼有法力微澜,恐生变故,不知府上可需相助?”
这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假山后的两人耳中,仿佛说话之人就在近前。
裴琅川神色一凛。
来人好精湛的传音术!而且,竟能如此准确地感应到此地方才短暂的妖气与法力波动?绝非寻常修士!
徐念锦也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朝裴琅川靠近了一步,紧张地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又、又来了一个?今晚她的锦瑟苑怎么这么热闹?
裴琅川略一沉吟,对方语气温和,且直接点明妖气与法力,似是同道中人,并无恶意,一直躲藏反而显得可疑。
他看了徐念锦一眼,低声道:“在此别动。”随即,身形一闪,已从假山后转出,面向院门方向,朗声道:“何方道友?请现身一见。”
徐念锦按捺不住好奇,也悄悄探出头去。
只见后院门处,不知何时已静静立着一人。
那人身着半旧不新的青色道袍,洗得发白,却十分整洁,身姿挺拔,背负一柄以灰布包裹的长剑形法器,手持一柄拂尘。
月色落在他身上,勾勒出温润平和的轮廓。
他看起来约莫二十出头年纪,面容清俊,眉眼间带着一丝云游天下的风霜之色,却丝毫不显落魄,反而有种从容不迫的气度。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神,清澈而宁静,仿佛能洞察世事,却又无丝毫锐利压迫之感。
他便那样站在那里,仿佛与周围的夜色融为一体,和谐自然。
见到裴琅川现身,他微微一笑,单掌竖于胸前,行了一个简单的道礼:“贫道闻烬秋,一介云游散人,适才于府外感应到镜魅之气与道友的纯阳法力波动,故此前来的。惊扰之处,还望海涵。”
他的目光掠过裴琅川,也看到了从假山后探头探脑发髻微乱衣裙沾尘的徐念锦,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但很快便化为平和的笑意,对着她也微微颔首致意。
裴琅川打量着闻烬秋,心中暗惊。
此人气息内敛,灵力浑厚悠长,远在自己之上,且给人一种深不可测之感。
他回了一礼,语气稍缓:“裴琅川,道友感知敏锐,佩服。”他顿了顿,补充道,“此间确有一镜魅作祟,依附于侍女房中古镜,已致人昏迷。在下正欲处理。”
“镜魅虽小,处理不当,亦会损及依附者心神。”闻烬秋温和接话,目光转向那紧闭的耳房窗户,微微颔首,“裴道友法力纯正,应对此物自是手到擒来。只是贫道观此镜魅气息虽弱,却似有一丝不同寻常的根性,强行祛除恐留后患。不知可否容贫道一同探查?或可知其源头,以安魂之法平和引导,于被附者更为稳妥。”
他的提议十分委婉客气,并非指摘裴琅川的方法不对,而是提供了另一种更温和可能更治本的选择,并且将决定权交给了先到的裴琅川。
裴琅川眸光微动。
他自然有把握强行将那镜魅打散,但闻烬秋所言不无道理,镜魅通常无根无缘,偶然生成,但若其气息有异,或许背后另有隐情。且安魂引导之法,确实对那昏迷的侍女更好。他虽傲,却并非不通情理一味逞强之辈。
“道友所言有理。”裴琅川点了点头,“那便请闻道友一同出手。”
“多谢裴道友。”闻烬秋微笑颔首。
这时,徐念锦终于忍不住从假山后完全走了出来,看看裴琅川,又看看闻烬秋,眼睛亮晶晶的:“你们…都是来捉妖的?那镜子里的东西,叫镜中魅?真的有办法能把它请走,还不伤害云儿吗?”她的语气里充满了急切和期待。
闻烬秋看向她,笑容温和:“若小姐允许,贫道与裴道友当尽力而为。镜魅多因执念或阴气汇聚而生,寻其因,解其执,往往比单纯灭杀更为有效。”
他的声音有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徐念锦立刻点头如捣蒜:“允许!当然允许!需要我做什么吗?”
裴琅川看着瞬间就被闻烬秋三言两语安抚住、并且完全信任对方的徐念锦,没来由地觉得有点碍眼,他冷声道:“你只需在一旁安静待着,莫再添乱即可。”
徐念锦冲他偷偷做了个鬼脸,但想到刚才确实是自己弄出了大动静,只好扁扁嘴,没反驳。
闻烬秋将两人这细微的互动看在眼里,却并未多言,他转向耳房,神色稍稍认真了些:“事不宜迟,我等这便入内一探吧。还需裴道友以纯阳法力暂且封锁此间气息,以免惊扰它物。”
“自然。”裴琅川应道。
三人首次同框,月色之下,身影被拉长。
一位是冷傲专业的捉妖世家子,一位是温润神秘的流浪道士,一位是充满好奇与坚定的相府千金。
他们因一面作祟的古镜而汇聚于此。
裴琅川上前,指尖微动,数道无形的符箓气息悄然没入耳房四周,形成一个简易的隔绝结界。
闻烬秋则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巧的古铜铃铛,铃铛无声,却散发出宁静祥和的气息。
徐念锦紧张又期待地跟在他们身后,看着两人的背影,心中莫名地安定了许多。
仿佛有他们在,那害了云儿的镜中魅,就一定能够被解决。
闻烬秋抬手,轻轻推开了耳房的房门。
一股比之前更加阴冷的空气,混合着淡淡的、类似旧铜钱的金属腥气,悄然弥漫出来。
房内,那面黄铜镜在黑暗中,静默地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