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的凤凰木开得正盛,火红的花穗在风中摇曳,宛如浴火重生的凤凰。
沈菀站在朱红宫墙下,指尖轻捻着一片飘落的花瓣兀自欣赏着,这花与前世一般无二,只是赏花人的心境早已不复往昔。
大衍皇室子嗣单薄,她这次奉圣命入宫,是为了照看怀有身孕的沈蝶。
想都不用想,又是她这个三妹妹出的馊主意。
想必是沈蝶在东宫活的不如意,便拉着她这个嫁不出去,又坏了名节二姐姐一道遭罪。
五福步履匆匆的赶来:“主子,贴身照顾沈蝶的医官招了,说三姑娘的身孕足有四个月。”
“四个月?可她入东宫也才三个月……”
沈菀也是惊了,半晌才唏嘘道:“我这个乖顺得体的三妹妹,当真是胆大包天啊,嗤,敢给未来储君戴绿帽子,若是太子爷知道了,只怕又要闹出不小的乱子。”
五福不屑道:“只怕这孩子,跟三殿下脱不了干系。”
沈菀眯起眼,看着如流水席一样进出东宫的太医,心中泛起一丝苦涩。
前世原主日日盼着太医能带来赵玄卿病情好转的消息,可丈夫临死都不愿意瞧她一眼。如今重活一世,依旧是她站在寝阁外等消息,只不过她心里牵挂的人却不是他了。
“可查清楚太子爷好端端的为何突然患上恶疾?”
“主子,奴将此事查清楚了。”五福声音压得极低,“太子殿下咳血已有半月,太医只说是寒症,可奴觉得太子殿下畏寒的症状,似乎与您曾向影七描述过的中毒迹象非常相似,几乎是分毫不差。”
“可查清是何人所为?”沈菀面上不显,葱白的指尖却不自觉攥出淤青,红肿的手腕轻轻划过青瓷药碗边缘,碗底残余的药渣泛着诡异的蓝光。
五福察觉到沈菀的不高兴,甚至还嗅到一股沈菀不想流露出的愤怒。
“查清了,太子每日服用的养心丸里掺了寒鸦散,药方怕是出自于三姑娘。”
沈菀:“为何这么确定?”
五福道:“主子还记得三姑娘身边的女使如意吗?她被相爷打了板子后,本来还能救,后来突然暴毙,就是死于寒鸦散,此毒成形并非一日之功,需日积月累的食用后,在体内攒聚成毒,也算是杀人于无形了。”
沈菀心中冷笑,前世缠绵病榻的痛楚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无数个盛夏酷暑的深夜,她蜷缩在锦被中冻的瑟瑟发抖,唯有赵淮渊守着彻夜不熄的药炉陪她苦熬。
原来那钻心蚀骨的寒毒,竟是沈蝶的手笔,到底是她小瞧了这个斯文柔弱的三妹妹。
东宫随着太子爷的薨逝早晚要倾覆,只是在那之前,沈蝶必须得死。
“五福,将沈蝶孕期的脉案透露给太子爷身边近臣,自然有人出面收拾她。”
“菀宁郡主!”廊下传来急促脚步声,来人是东宫仆役,也是沈菀安插的眼线,“禀告郡主,太子殿下发病,昏聩中一直唤您的闺名......”
沈菀指尖一颤。
她忽然想起九悔死的那个寒夜,所有的人都散出去了,她也预感到了要出事,跪在东宫门外只求着见一面,却只换来护卫一句不冷不热的打发,“太子爷歇了。”
那时的风霜多冷啊,冷得她连眼泪都结成了冰,我的九哥就死在了那样一个寒夜里,如今时移世易,换做他想要见我一面,当真是讽刺至极。
“告诉太医,太子脉象沉迟,当用附子回阳。”
她面无表情地碾着袖中药盏,冷漠又平静的斟酌道:“再加三钱雪蛤,作为药引。沈菀尚未出阁,因着男女之防,不便相见。”
雪蛤与寒毒相冲,这剂药足以让赵玄卿舒服些。
“至于见面……”她闭了闭眼,前事种种,她并非大度的人,“告诉殿下,还是免了吧。”
原以为不见就不见了。
岂料入夜三更梆子响过,沈菀正伏案整理账目时,忽听窗外传来闷雷般的轰鸣。
她猛地起身推开窗棂,只见东南方夜空被火光撕开一道血红裂口,紧接着爆炸声接连不断。
她的心骤然沉到谷底。
“火炮炸城。”沈菀瞳孔颤抖,史书上的笔墨,此刻如利刃劈开脑海中的记忆。
「《大衍书·惠景本纪》载:三十八年夏,南蛮作乱,火器暴起,半城倾颓,死者枕藉。景帝中兴之业,遂隳于此。自是国势日蹙,内蠹外侵,苍生涂炭,天下苦之。」
可如今才惠景三十六年,这场浩劫怎么会提前整整两年?
“备马!”沈菀抓起外袍向往外冲,院外的暗卫瞬间启动。
往日繁华的京都长街已成炼狱。
沈菀策马穿过哀嚎的人群,终于瞥见皇城方向升起狼烟,那是蛮族进攻的信号。
她的心猛地一紧,不假思索地调转马头直奔东宫。
绯红宫墙外金戈交鸣的鏖战声传入她耳中,就连她握缰的手都因为亲历历史的动荡而不住的发抖。
“嗡…嗡…嗡…”
不远处的鼓楼上传来沉闷的钟声,整整九响,帝王之殇。
惠景帝竟在这时驾崩了。
命运的轨迹终究还是朝着前世的方向发展,如脱缰野马,不受控制。
“沈菀小心!”
一支冷箭破空而来。
就在箭矢即将穿透她心口的刹那,一道寒光闪过,冷箭与剑刃相撞迸出火星。
透过火光,沈菀看见赵玄卿素白中衣染满鲜血,持剑跨坐在战马之上。
男人那病弱身躯明明单薄如翠竹,剑锋却凌厉如电,到底是大衍的太子爷,在一片祸乱动荡中依旧不减气度。
“二姑娘冒着如此风险,可是为了探望本宫?”赵玄卿向她伸手,眉宇间的温柔恍如隔世。
沈菀心头一颤,有些面热,她的确是来看赵玄卿的,怕有人趁乱要了他的命,可这也仅仅是处于自身利益的考量。
沈菀眸光微漾,心底泛起一层薄雾似的迷惘。
昨日那个薄情冷漠的太子,与眼前这个以身为盾、为她挡去利箭的赵玄卿,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赵玄卿清晰地捕捉到了沈菀眼中那一闪而过的迷惘。
他心弦微动,竟生出几分难以言喻的欣喜。
他几乎可以确信,此刻在沈菀眼中流转的诱人华光,是因他而起。
原来他亦能在她心中激起这般涟漪。
沈菀轻敛衣袖,声音轻柔,却含着不容忽视的郑重:“望殿下珍重,陛下龙驭上宾,大衍的万里江山,还要仰仗殿下匡扶整顿。”
赵玄卿轻咳几声,嘴角不受控制的溢出血迹,他叹气道:“孤已知晓菀菀心意。”
赵玄卿挥手,命亲卫护送沈菀:“此地危险,孤这就命人送你回府。”
赵玄卿的指尖擦过她的衣袖,那一瞬的温度烫得沈菀心尖发颤。
前世今生,他都是如此。
总在人毫无防备时予人一寸微光,待你贪恋那点暖意时,又从容抽身而去,独留你在无尽长夜里,反反复复地温习那点虚幻的甜。
或许,原主上辈子真的运气不佳,偏偏在情窦初开、不谙世事的年岁里,遇上了太过耀眼的赵玄卿。
大衍的太子殿下,轻而易举地点亮了原主灰蒙蒙的少女时光,可那光太烈、太灼人,后来竟成了一场漫长而无解的沉疴,缠绵数年,耗尽了她一生的热望。
人在年少时,果真不该遇见太惊艳的人。
他轻描淡写的一个回眸,就足以让你用尽余生去反复惦念,却始终,无法真正靠近。
凄厉的丧钟响彻皇城。
赵玄卿带着东宫禁卫死守京都,亲信死伤殆尽。
当文武百官跪请太子继位时,这位大衍朝有史以来最称职的储君已是强弩之末。
沈菀跪在乌泱泱参拜的人群中,凝望着赵玄卿明黄色的背影忽然有些出神。
太子爷这样的人,活着如皎月临空,万民仰其清辉,死后也似古柏长青,百世沐其余荫。纵使轮回辗转,总有忠魂执炬相随。
而远在边关的那位却不同了。
赵淮渊生来不被祝福,孤身与天下为敌,前无古人提灯照影,后无来者同叩刀环,唯有腰间长刀浴血,胯下战马嘶鸣,活的何其惨烈孤寂。
与之相比,赵玄卿并不缺她的爱慕,或者说,大衍的太子爷并不需要任何女人的爱慕。
这世上有谁会不爱赵玄卿呢?
不需要,也就不会执着。
所以沈菀于太子爷而言,是个随时可以抛弃,又随时可以寻回的存在。
但,赵淮渊,不同。
登基那日,赵玄卿连场像样的典礼都未及操办,便仓促坐上了龙椅,但皇宫的城墙下还是聚集了大量的百姓,百姓们感激太子爷在蛮夷入侵的黑夜救下了他们,恭贺着他们心中的新皇等级。
太极殿上,刚即位的仁德帝面色青白,咳得脊背佝偻,连冕旒垂下的玉珠都在簌簌颤动。
阶下群臣低眉顺目,却掩不住眼底闪烁的算计,任谁都看得出,这位新帝,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
果然,不足半月,朝堂上的奏折便不再递到御前,朱批换了字迹,玉玺易了人手。
缠绵病榻的新帝,权利彻底被架空。
而此时的沈园内宅,沈菀正执笔蘸墨,细细勾画着各地商铺的账目。她已暗中变卖京都产业,只待风声稍缓,便带着银钱远走高飞。
偏偏这时,圣旨到了。
以至于听到圣旨,沈菀除了错愕,丝毫没有应对准备。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承天命,御极天下,然国不可无后,家不可无主。沈氏嫡女沈菀,毓秀名门,德蕴兰心,性秉柔嘉,仪范六宫。昔年先帝在时,曾赞其贤良淑德,堪为天下女子之表率。今朕登临大宝,当择贤德以正坤仪。特册立沈氏女沈菀为皇后,择吉日入主中宫,母仪天下。钦此。"
沈菀抬眸看见宣旨太监捧着明黄卷轴,身后跟着一队玄甲卫个个神色肃穆。
而她确实大脑一片空白。
“沈二小姐,接旨吧。”太监尖细的嗓音里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沈菀缓缓接过圣旨,愕然,愤怒,惊慌,指尖几乎要捏碎那卷明黄绢帛。
传旨太监见沈氏女这副活见鬼的表情,也暗自熄灭了想要讨赏的心思,毕竟,没有哪个女人愿意嫁给一个马上就要死的男人,即便对方是九五之尊的皇帝。
朝野内外,一片哗然,谁也没想到新帝登基的第一条诏书,就是册封沈氏女为皇后!
这并非是赵玄卿临终的任性,而是他的心腹在对抗蛮族的大战中折损殆尽,如今权利被架空,能发出去的也只有立后的诏书了。
沈菀瘫坐在地,挣扎半生,依旧是宿命难改。
对啊,她占了原主的身子,自然也应该承接原主的命数,天命不可违。
难道她此生注定要被困在宫墙之内,任由岁岁月月熬干了心血,走向预定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