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长,你不觉得自己很霸道吗?擅自替千湖垆的所有人作出决定,帮他们决定何者是好何者是坏,以为他们走的都是经过他人刻意引导而非出自本心选择的,何尝不是一种上层的傲慢?”
吴发昼话音刚落,一道天雷便如夏季傍晚控制不住的骤雨,急剧劈在远处一池稻田里。登时蛙妖的叫声齐停。
取而代之的是人群中的几声尖叫和倒地的声音。
吴发昼看也不看,只用另一只空着的手指向声音发出的方向,说道:
“你劈死的是那户人家的蛙妖,和他们的未来。”
司游原本想让吴发昼尽快闭嘴,但听到吴发昼说这酒的挥发能表现出人本性的颜色后,决定让线暂时按兵不动,继续观察。
仙元子抬臂,反手将大拇指上残留的符灰抹在自己的双眼眼皮上。再睁眼时,他的瞳孔便成了都烟子之前失去自我意识时的样子,眼瞳化符,鱼龙游走。但他的神智此刻却是从未有过的冷静清醒:
“千湖垆遭旱灾饿殍遍野时,清坊……不,清侨城又在哪?刚刚你说,村民们帮清坊酿酒处理死囚是减少官府开支,也默认了召雨蛙妖酒上的是贵富筵席。看来民间盛传的,清侨城‘坊城不分家’是真的。千湖垆离清侨城本城再远,也在朝廷划定的清侨城周边辖域里,千湖垆居民食不果腹时你们不闻不问,转而抛出酿酒的营生,让普通民众替城内人干脏活。你们既然知道千湖垆村民杀亲酿酒,想必一直在监视……不,或者该说,”
仙元子微微摆动头颅,他已经没有了能锁定方向的眼瞳,青金色的符咒像矿石被狠狠凿下后溅出的碎屑、溅得每个人包括村民接触到他涣散的视线后都下意识往后一缩。
“既然能知道村里出现杀人的事,村民们其实早全是你们的眼线了吧。我之前想过会有人给你们通风报信,但我没想到全是。”
司游不动声色地换了个站姿,警惕地观察着村民们的反应。
还在不断呼出气体为赤碧交错的上空添色的村民依旧沉默,刚刚那声尖叫仿佛只是沉睡的人于梦乡中的幻听,惊醒后遍觅无踪。
“他们选择这条路,是我的错。我身为符箓门的宗师,在之前竟完全没考虑到,苛政重税、巧取豪夺,比妖更能收割人命,还能摘心留命、让人成为行尸走肉。”
吴发昼冷冷道:“的确是你的错。看来大家立场不同、理念不合,是注定必有一战了。哦对了,你应该没忘记吧。”
吴发昼摇摇酒葫芦,挂回腰间道:
“酒葫芦里的酒是催发本性的。道长,之前已经出的好几桩杀亲案,固然有酒气的影响,可事儿全是他们自己选择干的。忘了跟您说,来之前,我们登上了千湖垆的雪山池,把酒液全倒里面了。花了大力气研制的酒就是好,无色无味,闻不醉人,就是花了好几天才从山上流遍山脚的千湖垆。您要不猜猜,天雷就算只把我们五个劈死,吸了那么多酒气的村民,当面看到此景,会不会绝望地全体自杀?哈哈哈哈哈。”
仙元子眼白上游动的符咒停止了一刹那。
吴发昼好整以暇地看着对面人进退两难的反应,继续说道:“您也别想着把我们先扣下来关押。我们作为猎妖人被清坊雇佣前,干的可都是有今天没明天的亡命活儿,早就看淡生死了。清坊的活儿都是有严格时限的,与其空着手回去不知道面临什么,我们宁愿埋在这。”
仙元子看着吴发昼扫视四周的眼神,像极了他来的第一天看到的稻田中挑衅看向他的召雨蛙妖的眼神。
“毕竟,有七十二村的人能替我们陪葬呢。”
隆隆雷声起,却无一滴雨。
“啊,这就是乡下人说的干打雷不下雨吧。”吴发昼身后的一个人笑道。
司游和妖七,同时看到仙元子的脸痛苦地闪动好几下,每随着青紫电光亮起熄灭,他的脸仿若走马灯般快速切换。雷光如鞭,在他脸上循序渐进地叠压成交错的鞭痕,将他淤肿的痛苦和要发不发的灵力全打了回去。
仙元子体内的痛苦像一坛被打碎的酒水,出来的一瞬间,身后的都烟子像被打碎瓷片割伤般猛地收回手。妖七敏锐地感受到,这也是仙元子没有捕捉察觉到的一瞬间。
他接着看到,都烟子很想放回自己的手,但怎么也伸不出。
仙元子如烈酒般溅出的痛苦,空气中弥漫如浓雾的酒水,红绿黑互相争夺的天地之间,都烟子孤独一人站在原地,似乎是想逃离外界的全部,从眼瞳变黑开始、全身的灵息都在极致内缩,缩到只剩下一滴雪水般大小。
当然,妖七能看到的视角绝非只有仙元子和都烟子所站的方向。
他还看到天边遥远的蓝灰色云团不知不觉爬到了墨黑色云层的上空,慢慢渗透进入翻腾如怒海的黑云之中,无人察觉;
他自然也看到了司游和他的线此刻共用一张脸,都在犹豫要不要显出蛟片蛇妖的真身,假装是有大妖侵袭、先杀了清坊的五个人——他怕他们之后又忽然说出不够恰当的话。而且这样的话,千湖垆全体村民们跟着自杀,未尝不是一个清净的收尾。
他更看到,自从清坊人出现后,宁阀一直盯着那张曾经为她取了现在的名字、一直不停翕动的两瓣嘴唇。
妖七不了解小时候的宁阀,但他认识了三年长大后的宁阀。
凭借他对她的了解,她现在心里的想法应该只有一个:缝上这张嘴。
毕竟她的灵力都已经穿越数米、来到吴发昼的脚边了。
清坊的人不是察觉不到这股灵力,而是完全懒得在意如此微弱、连护体光晕都破不了的灵力。
吴发昼感受到脚边的灵力在停顿片刻后,有往自己腰间酒葫芦下方攀延的趋势,忽然想到了什么,偏了偏头,同时随手一挥,直视受到反噬后吐血、被宁会揭抱住的宁阀说道:
“宁阀,等下先去收你家的酒。吴大哥我会多给你一点报酬的,毕竟以后家里要靠你撑起来了。一段时间不见,你的灵力进步很大呀。要不要来我们手下干?你可是有灵力的人,不会像你爹一样……”
他的话太多了。妖七在被霄际倾倒下来的雷电照得仿若魂飞魄散前的最后一句想法,是这个。
如山摧似海倾的巨声强光裹住了他,荡走了其下未知的生死。原本作为酒液的无数个他的眼心口耳鼻,全部被雷光电彻击碎,陷入了混沌的状态。
有一瞬间,他还以为自己回到了被司初“杀死”的那一刻。
真是很可怕的回忆。但即使是如此刻骨铭心的记忆,也很快被扯碎冲走。情绪,意识,回忆,感受,这些东西似是而非,没什么紧要……
然而就在他随着世界崩塌、想法天旋地转之时,立刻,像大海被灌入一个小小的井口般,刚刚梦里千湖垆这片土地上站着的所有人和妖的想法全部被强行注入“他”的里面,不分内外上下左右前后——
像宁阀的针,一孔一线、缝手纫足,密匝透骨;
像仙元子的拂尘,纳灰陷息、千丝万缕,清浊入血;
像吴发昼的酒葫芦,吐气成雾、织网罗帏,渴欲兜念;
像司游的线,匐地行泥、白骨外露,搭肉安皮;
像都烟子的雷,洗天涤地、随心而发……啊,对了,他的心呢?
这个古怪的想法忽然闯入他的脑海里。如果他现在还有脑的话。
很快,这个想法就像被粉碎的一切,被冲刷流回刚刚他呆了许久的梦境里。
再睁眼,他能清晰看到堆积填满山谷的眉铃钩蛾妖尸体,视野是前所未有的清晰。
暌违已久,妖七终于回到了现实。
看着眼前的景象,他缓慢地眨了两下眼。每次眨眼甚至都能听到上下睫毛相碰的声音,不光如此,还有自己呼吸引起内脏起伏的声音,血管内血液流动声音,还有……
“喂,你脑子没长好吗?还不赶紧出发。”
听到重新从体内而非外界响起的梦寐熟悉的声音,妖七微笑着抬起右手按了按心脏,感受着指尖下手骨和胸膛下肋骨的呼应。
“谢谢。我醒过来了。”
妖七听到梦寐的声音疲倦不堪、小得仿若自己的心声:“我先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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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游猛地睁大眼睛,看到与自己面面相觑的司初。
“爹,醒了?”
司游看着司初古怪的姿势,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多出来的一件外袍,原本急促的呼吸慢慢平定下来。
“我睡了多久?”
“不久。大概半个时辰。”
“噢。”
司游看起来对话自如,然而他的眼前除了司初之外、背景依然全是千湖垆最后那道贯穿云层与天地的雷光。
“轰隆隆——”
司初诧异地看到,自己爹似乎是被窗外的雷声吓得发抖了下?刚刚爹好像就是被雷声打醒的,自己当时没被雷声吓到、倒是被突然坐起来的他吓得站了起来。
司游强制调息,迫使自己尽快冷静下来,佯作轻松状问道:“外面下雷雨了?你等下回去时小心点。来,把衣服披回去,别着凉。”
“嗯。”
司初接回外袍,凑近后却看到爹的脸上皱纹间又有一道水痕。不对啊,自己不是早就关好窗了吗?
“怎么了初儿?”司游恢复了往常泰然淡定的神情,已经从夏日沉闷午后的小憩中恢复精神,“是不是觉得雨太大、回去不方便?你要住在宫里的话……”
“不住。”司初飞快回道。
司游笑了:“那好。你等雨小点再走。”
司初见司游似乎没有丝毫没察觉到脸上水痕的样子,渐渐打消这道水痕可能是泪痕的怀疑。爹脸上褶子这么多,藏着一两滴水、等坐起来后才被自己发现,也不是没可能啊。
想到脸,司初忽然想到什么,问道:“对了爹,关于千湖垆的事,我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司游嘴角的笑纹变得略僵。
“童藤跟我说过,当时童萝去雪山顶看到过尸体坑,那些尸体全部只剩半张脸。这是为什么?”
司游的皱纹慢慢放松漾开,如同多年前他陪故交到千湖垆、第一次看到的水面上被风吹起的波纹:
“哦,我想起来了。那些尸体自然是千湖垆之前村民们的,他们只有小半被都烟子后来制成尸傀,最开始都被我让蛟片蛇妖运到雪山上了,眼不见心不烦嘛。至于脸,是我给蛟片蛇妖的奖励,让它一人吃半张脸,不吃也是浪费。”
那为什么不吃一整张?司初欲言又止,他感觉到爹现在似乎不是很想被追问。
总觉得,爹对其口中“丧尽天良”的村民们没语气上那么无所谓……
算了,随便。司初准备走了,不再多想。
说到底,千湖垆和村民,符箓门和都烟子,都没那么重要。他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去做,既食厚禄,自该为国尽瘁,不该为蚁民前事所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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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吧。外面起风了,会下雨。”
都烟子刚说完,感受到宁会揭迟迟不动,疑惑道:“还不走?”
“没有没有,我马上走……”宁会揭其实还没醒透,依旧有些沉浸在刚刚的梦境中,吸了下鼻子,就看到外面的雨“哗”地一下倒下来了,还伴着阵轰轰雷声。
“说了让你快走的。”都烟子有些责备。
宁会揭从旁边找了个盆,盖在头上,准备冲入雨幕:“不妨事,我顶着个盖一会儿就跑到了……诶?”
都烟子已经率先走出门外,举着把伞,不回头地说道:“我只有一把伞。送你回去。”
两人走在大雨滂沱和雷电交加中。
“你为什么在发抖?是冷吗?”都烟子疑惑道。
“没有……”宁会揭别过脸低下头,加快了步伐。
他其实知道,小道长的心思一直很细,一定看出来他现在的不对劲。只是照顾自己的心情不问罢了。
正因如此才绝对不能被小道长看出来,他遇到雷雨天就发抖的毛病是从那天落下的。
干打雷不下雨没关系。只下雨不打雷也没事。唯独夹杂着雷电的暴雨,光是目睹就令宁会揭畏惧。
“所有人、妖,都死了。就剩下我们四个。”
宁会揭当时醒来时,脑子里只剩下一片贯天彻地的白光,还没想起来昏厥前发生了什么,便看到将仙元子尸体放到自己面前的司游。
“我只说一遍,你必须记住。”
司游面无表情的脸上湿漉漉、雾蒙蒙,宁会揭一直有点怕他、不敢直视,到处乱转,随后便看到旁边和酒葫芦一样破碎的吴发昼尸体,上面明显有啃噬的痕迹、甚至还在扩大?
不顾受惊的宁会揭,司游继续说道:
“第一,仙元子被清坊的人刺激到,失控杀了他们。村民们见状,集体自尽。”
宁会揭沉默不语。
“第二,是我杀了仙元子。”
宁会揭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向司游。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司游潮湿的脸孔上,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在雨过天晴的天光下像草丛里的蛇。
“第三,照顾好都烟子,并告诉他我刚刚跟你说的一切。让他明白清坊的力量庞大,不是他可以螳臂当车的。最重要的是,让他明白,杀死他师父的是我。哦,我好像还没告诉过你我的身份。”
司游指尖轻勾,原本趴在吴发昼尸体上痛快进食的蛟片蛇妖一个激灵,立刻腾空而起现出真身。
看到目睹一根线凭空变成占据大半边天空的骨刺蛇妖后吓得呼吸都快停止的宁会揭,司游微微一笑:
“我是猎妖世家司家家主,司游。过不了几年,我的儿子会继任家主,叫司初。随便他来找哪个寻仇都无妨,我们奉陪到底。”
说完,他转身离去,预备在彻底离开前让蛟片蛇妖将千湖垆的尸堆们收拾一下。当他的妖宠没有光吃不干活的道理。
“等等!都烟子他……”
听到后面叫住自己的声音,司游的脚步不止:“交给你照顾了。仙元子好歹曾经是我好友,我这人爱恨分明,虽然杀了他,但他徒弟是无罪的。要钱的话,清坊死掉的五人身上都有,不够的话以后来司家要……”
“不是……”
“我没那么多耐心。”司游陡然加重语气,“照着办就是了。”
他说这句话时,随着音量一起飚升的是全身的灵压,同时蛟片蛇妖猛然缩短与宁会揭的距离,在不到一丈内对他发出低沉的嘶吼。
然而宁会揭看着蛟片蛇妖,丝毫不惧,甚至爆出了更大的声音。
他的回忆正在一点点回到身体里。他全想起来了。
“你杀了我我也要说!我知道不是你杀了道长!也不是道长杀了他们!!”
司游倏地回头,宁会揭透过蛟片蛇妖全是骨头的身体看到他此刻目眦欲裂的脸,忽然放低了声音,但他知道他听得到:
“我当时就站在宁阀身边,身前几步就是小道长。我都看到了。当时道长听到清坊的话后,根本没打算作下一步动作。”
司游沉默片刻,慢慢扯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你一个普通人,连灵力都看不到,凭什么……”
“我是看不到灵力。但我看得到前几天宁阀看都烟子的表情。”
“……”
“不光如此,我也看得到道长看都烟子的眼神。”
“…够了。”
“我会好好照顾宁阀和都烟子的。前提是你得让我知道真相,我才能更好地想办法劝小道长好好活下去、不至于莽撞复仇寻死。”
宁会揭迈着发软的步伐,绕过蛟片蛇妖的头,一步步往司游站着的方向走去。
“毕竟,即使你是什么世家家主,实力再强,他终归和他师父一样,为了守护心中重要的人,甘愿去死。”
“……去死。”
魂不附体宁会揭被身边都烟子这轻轻的一句吓得回魂。
“什么??”
都烟子看着半个身子都惊得扭出伞外的宁会揭,手腕微偏将伞面倒向他:“你到底怎么了?我说记得喝姜汤祛湿。”
“哦哦哦……”
都烟子拉住放松下来后又脚滑险些就要摔倒的宁会揭,困惑不解。其实他长这么大,有很多没搞明白的事情。
比如为什么他感受到的宁会揭,平常总是由大部分蓝色、小部分白色和极少数的几缕黑色缠绕而成的形象姿态,此刻为什么刚刚几乎被黑色扩染至全身、又为什么现在又变回全部蓝白相交的样子。
当然,宁会揭的蓝色也很奇怪。不是天空的蓝色,而是有着淤泥的湖水倒映出来的天蓝色。
不是说他不该是这种颜色,只是总觉得,和展现在自己面前的他有些出入……师父走后,一直陪在自己身边的他,总是雨过天晴、天际暖淡的颜色。
“道长。”
宁会揭出声喊道。
果然,和往常一样,都烟子极少数时候会应,大部分时候和现在一样,沉默不语甚至想转身就走。
因为他还是没把自己当成“道长”。他总觉得宁会揭称呼的另有其人。
看着走入泼天雨幕、背影即将消失的都烟子,宁会揭眼前的水雾翻涌,仿佛看到都烟子现今挺拔的背影身边、出现了十年前小小的他,依旧是老样子,抓着衣角,亦步亦趋。
都烟子忽然听到身后传来撕心裂肺的一声:
“道长!慢走啊!”
他有些奇怪。更奇怪的是,他本来不想应的。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