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辛须尝被罚跪加罚抄的第四天。
也是没人来看望他的第四天。
“噗叽!”
毛笔被连根摁弯在砚池墨汁中,发出类似拖把在剩水不多的木桶底扭挤的声音。
无人在意跪着抄书的辛须尝发出的鬼动静。
因为除了他所跪着占用的方寸地,供史殿全殿上下正在进行热火朝天的大扫除。
辛须尝有些郁闷地环视了眼所处的藏书室,发现自己特意发出的泄愤声音压根比不过周围洒洗拖扫、搬运书籍的声音。
这时,有一道清脆含笑、令他不寒而栗的声音从后脑勺响起:
“师兄,抄了几天书,连笔都不会握了?地砖刚被薄荷艾叶水拖过驱蚁,你若不小心提笔,将墨汁溅到别处又引来蚂蚁,那供史殿全体的辛苦不白费了?”
辛须尝感觉自己听到缨裾的声音时、呼出的气息都瞬间冰凉了许多,像是自己一瞬间死掉变成尸体,只能被缨裾看似轻柔实则重击如巴掌的声音一下下用力拍打、从内往外被排出浊气。
刚治好的腹部此刻又隐隐绞痛起来了……辛须尝佯装无事发生地用笔顶挠走太阳穴上刚渗出的冷汗,边继续抄他的书,说道:
“师妹,又来监工啊。供史殿这几天闹蚁灾,你不用去别的地方帮忙吗?”
没错,现在的师妹是被晏琢催眠后的师妹,距离和自己撕破脸仅一线之隔的师妹,还不知道自己已经看破她的师妹,和海平侯为伍的师妹,非常危险的师妹,需要敬而远之的师妹。
就是这样的师妹,和自己记忆中的样子一样,又是笑眯眯地俯下身,头上固定发冠的绸带顺势掉到辛须尝的左手手背上,开始翻看他今天抄完的纸张:
“不错嘛,师兄的字是越来越有进益了,跪在榆石地上都能写成这样,看来你脾气比膝盖硬多了。师父还说让我多来监督监督你,我倒是想请师兄之后不用罚跪了以后、多教导下我的字呢。”
感受到师妹突然靠近的气息后,辛须尝腹内的疼痛愈演愈烈。
不争气的肠子!他对内怒叱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老鼠师妹是猫、她一靠近你就抖成这副德行!你是我的肠子,不是被她玩弄的老鼠啊!
辛须尝很想控制住自己的手,但后有师妹的气息笼罩、左有师妹的发带跳触,右边还有师妹横跨过自己后背的手在翻翻拣拣,他简直像是只被关在捕雀笼里的麻雀看着人类逼近,害怕得都叫不出声了。
实在不能怪他没出息。
任凭谁,在被馒头毒得连续三天上吐下泻期间没东西喷射的阶段还必须立刻归位跪着罚抄,也会对罪魁祸首的靠近产生一种接近生理性颤抖的恐慌。
不过比起被毒得七荤八素险些一命呜呼,辛须尝更郁闷的是,作为唯二吃了馒头的曲秋一却比自己状况好多了,虽然当天也看着像快死了,无奈人家吃了李大夫的药后隔天便能活蹦乱跳加嘲讽自己。
天呐,这女的是人是妖?被他们顺手牵牛回来的铜皮现在还因为断了尾巴蔫着呢,她中毒后却还能如常行走并带回想劫狱的卞采露。真太吓人了她。
辛须尝假装没听到腹部传出的叽里咕噜,淡定地继续执笔,刚写下一个“敬”字,就被师妹不恭不敬地抽走手里的毛笔,笑道:
“我是来替师父传话的:辛须尝,你不用跪了,立刻来见我。传话完毕。”
“真的?”辛须尝大喜过望。肚子为庆祝这一喜事也发出礼花鞭炮般的隆响,他立刻用上了浑身的肌肉,紧绷着火速站起,赶着去见师父。
谁料缨裾又伸手拦住他去路,不知是急着“办事”的辛须尝心理作用、还是她故意为之,他看到缨裾不施粉黛的脸上,两瓣嘴唇像被敲碎的朱砂矿石,慢慢地磨出让他堪比中毒般难受的话语来:
“师兄,师父还说了,等他跟你谈完,你可要帮忙根除宫里新近闹的蚁患。供史殿由你负责,另外……”
话说到此,缨裾慢慢地半合起唇瓣,作出努力回想状,眼神却和当天在葫芦头地牢中被辛须尝揭穿前一模一样,带着即将获胜前特意拖延、尽在掌握的优哉游哉,停顿了好几秒,一直停到辛须尝实在忍不住准备直接拨开她胳膊往前冲时,又换了个身位挡住他的去路:
“想起来了。师父还说,宫里其他殿宇有不少情况比供史殿还严重,需要你命令你的奴隶和随从们去别的殿宇司部帮忙。真是的,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多蚂蚁,师兄你说是吧……”
“是是是!”
辛须尝忍无可忍,甚至直接动用灵力,只为一骑绝尘离开师妹早登极乐之地。
看着嘴上应着是是是、心里全是屎屎屎的师兄三步并做一步地从室内圆阶上跳下、在平地上踉跄前扑好几步,缨裾之前像被画在脸上的笑立刻像被泼了盆水,笑意仿若有了实质,滴滴答答地从脸上褪去,滴到脚底光可鉴人的榆石地板上后发出空洞的回响。
师父,这就是你想要的继任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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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监史尉?”
辛须尝原本排空了身子、做好了方便挨打的准备去见师父,却没想到迎接自己的不是师傅温暖的戒尺,而是冰冷的宣布。
“对,你当监史尉。”
二十五代监史尉宰约说完后,看着自己的大弟子一脸震惊样,眉心不禁有些抽动。他感觉自己的脸皮连着头皮一起在抽,抽得原本梳得紧绷的发髻都莫名绷散下好几缕。
“师父,怎么了?”辛须尝立刻关切问道,“又牙疼了?不是我说您,年纪大了也不能纵着自己痛快吃糖啊……”
“啪!”
温暖的木戒尺终于驾到。
“我这几天让你罚跪罚抄,是让你静心修德、立身慎言。就算你接了我的位置,现在便对为师出言不逊,早知道就让你在葫芦头地牢里关到拜授仪当天为止,让宫里其他老不死的都来嘲笑我带出的好徒弟、好继任者!”
现在已经不是辛须尝刚回来的时候,宰约原本开头控制了语气脸色,但看着辛须尝这张真诚又欠打、越真诚越欠打的脸,说实话很难不动怒上手。
辛须尝的手背结结实实挨了一尺,泛出红色,苍白的脸颊也跟着泛出红晕。他嘿嘿一笑,道:“师父,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我这几天跟您说过很多遍了,我真不适合当监史尉。”
宰约的戒尺一端钻了个圆洞,刚好够他挂在中指上。听到辛须尝又开始极力推脱继任,他是冷笑都笑不出来了,直接挥手抬指、戒尺在指根转出了风弧:
“你不想当!你不想当!!啪!啪!!”
这次不打手背了,直接打额头。
“前几年在外面野逛,食朝廷俸禄游乐民间的时候怎么不说不想当了!啪!”
“师父,您是不是忘了我的职责是什么了?我不去到处游览怎么采史……哎哟!”
“百姓耕田织纴、渔樵负贩交上来的赋税,供你吃穿供你行游还供你买奴隶随从花天酒地的时候你怎么不说不想当了!啪啪!!”
“呃好疼……!百姓春耕夏耘还有秋收冬藏的时候,我一年四季身子和脑子都没闲着的时候啊,可是边作工补贴边采集史料啊…!还有我不是早跟您解释清楚了吗?他们说是我的奴隶随从,个个都能当我大爷,全是我路途中不忍心赎身解救下来的,还花天酒地呢,再不回来我们都要饿死在半路了!我根本使唤不了他们,更别谈享福取乐了!”
“使唤不了?”听到这话,宰约反倒停下了手中飞快旋转的戒尺,以尺为笔,在辛须尝脸上点点戳戳,“你出去打听打听,供史殿的名声早就臭了,自从你回宫后,连带着我这张老脸都陪你的膝盖在地上贴着!我让缨裾给你传的话你是一点没听进去呀,你使唤不了他们,和那些宠着奴隶无法无天的人有什么区别!”
宰约是真气狠了,斑白的发丝跟着脸上激动飞舞的皱纹起伏扭扯,脸上的软皮被包着的下颌骨蹦出的锥心话刺得鼓动不休,眼白都有些气红了。
辛须尝不敢再说一句,看着原本保养得宜的师父这几日被气得日渐显露真实年纪,这下真成心虚肠了。
满室寂静。
辛须尝低下头,周围的安静像师父平素爱吃的饴糖融化后的样子、黏住他的耳朵,他唯一能拾取的声音只有旁边桌上沙钟内沙子粒粒掉落的声音。
这也是他最早用来锻炼灵力准度的工具。他灵力不强,但精度和用法能别树一帜,全靠摆弄沙钟内每时每刻都在下坠的沙子——当然,后来被发现他玩沙钟导致计时错乱后,又是一顿罚。
“师父。”
辛须尝觉得自己现在的表现非常可耻,不敢抬头,却敢在接下来说一些明知很可能继续气到师父的话。但他必须得说。
“我知道您从来不赞成使用奴隶,也知道您甚至不认同奴隶的存在,更知道我这次带了奴隶回来让您在其他内官面前颜面尽失。但我说的都是真的,我收了奴隶和随从是事实,但在我心里他们和良民没有区别,绝不是您所怀疑的那样,我也绝不可能成为师父您厌憎的人。我不使唤他们,不是宠爱或娇惯他们,而是我从一开始便从未‘拥有’他们,自然不能命令他们。但没办法,规则如此。我在外面的身份是平民,您耳提面命的绝对不可暴露真实身份以权压人我都记得,但要想解救他们脱局,我便必须先入局。”
“那入局之后呢?”宰约气平些许,但明显还没气顺,“你为何不将他们放离,甚至还带回宫内?!”
辛须尝心下慌张,但面容坚定地抬起头:
“因为我想带回他们给您看。”
“?”
辛须尝其实此刻,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了。但好在长久(指度日如年的近几个月)而紧张(指与他的“奴隶随从们”朝夕相处)的潜伏生活已经让他练成了泰山崩于前仍面不改色的本事。他面如止水,声音坚定道:
“准确来说,待会他们不止是为了给您看,我还想给供史殿的同窗、其他司部的同僚甚至整个王宫的人看看,不管是贱籍奴隶还是随从仆人,跟我们都没什么两样!喜怒哀乐、德行操守、灵力天赋,任何人都可能拥有,那些他们眼中的低贱人,在某些方面甚至比我们更高贵。”
宰约边听,边用戒尺轻轻砸向自己的另一只手手心:
“你知道出了我的卧房,在宫里其他地方说这些话会招来什么吗?”
“知道。所以我刚才说了,我主要是让他们‘看’。行动总比言语更有力。”
宰约长叹一口气:“你以为现在的问题是看还是说吗?”
“……你说得对。但不管是视若无睹还是充耳不闻,至少我们得先做了以后,才能得到他人的反应。毕竟,假装不知道也是一种反应。”
宰约久久地凝视着辛须尝,辛须尝底气不足,但深知此刻必须深情回望。
他不是在跟养育教导自己的师父耍心眼,而是他实在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了。
他能做的只有说出一堆狂悖骇人的话语,再将最终选择权交给师父——他一直敬重、爱戴的师父宰约,选定他作为这代遍游民间的采史官的监史尉宰约,还有因观念另类、观念古怪被宫中官僚排挤的宰约。
宰约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仿佛整个人都随着这口气的释放而干瘪了不少。
他转身,摸索着长桌的边沿,坐到圈椅上,没看辛须尝,而是看着自己被戒尺磨出老茧的指根说道:
“既然你想让大家都看看其他‘人’是怎样的,首先得能入他们的眼,否则后面的事都是纸上谈兵。现在宫里全知道了,我带的好徒儿领了一串人回来,眼下的蚁患就是个好机会。你应当是最了解他们能力品性的人,去吧,去把他们派到不同的殿宇做事。”
辛须尝现在倒是肠子不痛,开始胃痛了:“一定要便宜别的司部吗?我们供史殿书最多,稍有不慎、在蚁患中遭受的损失也会最大啊!把他们留下来我、我们自个儿用不行吗?”
他回宫前拍着胸脯言之凿凿,绝不会让宫里其他贵族及耳目看到他们的,尤其是关清之。若是食言,童萝第一个不会放过他。
现在可不是在消灵石凿出的监牢内了,而是在吃饱喝足且能疗伤休养的王宫里。别说曲秋一了,其他几个人这几日早已个个缓过劲来,生龙活虎的。
辛须尝喜欢发散的思维还没继续漫游多久,就被眼前师父像一对迎面而来的石锤般的眼神瞬间砸回了现实。
“不是你自己刚刚说的吗?”
宰约虽然一把年纪了,但记性依旧很好,即使做不到年轻时过目不忘的程度,也不至于忘记刚刚某人慷慨激昂的陈词。
“你从未拥有过他们,自然不能命令他们。那他们现在既然要留在宫内,就得劳作以立足。他们不是王亲贵族,不能每天什么都不干、只要优哉游哉即可;你若不让他们做或者只让他们替供史殿做事,那他们在其他人的眼里不还是你的奴隶?没有在其他殿宇表现的机会,又如何在某些方面体现出更‘高贵’呢?”
辛须尝哑口无言。自己把自己绕进去了。
他凭借口才或者说诡辩基本能达到目的的日子终于结束了。或者说直到此刻,听着师父一针见血的话语,腹痛濒死后又是连日罚跪的他,才终于有了回到从小生活的地方的实感。
他回宫了。回到了他在民间颠沛、阔别十年的王宫,回到了他即将在此继任监史尉的王宫,也回到了这个想要得到什么必须付出什么的王宫。
给大家送来迟到的中秋快乐~昨天也是童芜生日,祝他生日快乐[让我康康]
长篇章过后是更长的篇章,欢迎大家进入“辛妃回宫”篇章(bu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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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1章 载汗青(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