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东荒大洲议事堂注定无眠。
当时殷漱至议事堂外面,踮起脚尖,双手攀着窗棂,鼻尖几乎贴上彩绘琉璃,而议事堂内烛火弄头,将四大护法的身影投在墙来。
“药坊灵田枯萎,织坊云蚕绝迹,如今连五坊都......“明婆婆的蛇头杖重重顿地,话未说完剧烈咳嗽起来,紧攥杖头,“若《天炙密卷》有失,我们拿什么向天神交代?”
那窗底钻出细微“咯吱”声。
“谁?”殷漱心头一跳,正要回头,忽觉肩头一沉。
明退不知何时已猫着腰凑来,一手按着她的脑袋,一手竖起食指抵在唇前:“嘘,是我。”
明退脖子上银项圈的冰凉让殷漱不适地缩了缩脖子,她推开明退的手,压低声音问:“你怎么在这儿?”
“这话该我问你才对,” 明退歪着头,总角上的丝带随风轻晃,半绿半灰的衣衫沾着草屑,银项圈在月光下泛着光,见殷漱不答,索性盘腿坐下,单手托腮:“听说你在汸河尽头捕鱼,胆子真大......”
殷漱警惕环顾四周,凑近明退耳边:“五坊出什么事了?方才那声巨响,我在汸河边都听见了。”
“你果然去了禁地!”明退眼睛一亮,抓住殷漱的手腕,“快跟我说说,夜里那边是不是特别有意思?”
“那里还好吧,就是五坊今晚动静大得连昆吾山山壁都在震。”
明退顿时泄了气,肩膀垮下来:“哦......”
“别打岔,”殷漱拽了拽他的袖子,“到底怎么回事?”
“我要知道还用在这儿偷听?”明退撇撇嘴,双手抱膝,“听说是史书记载过的大变故,护法盟已经派精锐去查了。”他忽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凑近,“我娘说是机密,不许我们小孩子插手。“
夜风拂响两人的衣袖,只见明退用手半掩着嘴,说在殷漱耳畔:“但我刚才听见他们说,五坊被人炸出了个……”他夸张地张开双臂,“这么大的洞!”
“什么?”殷漱倒吸一口凉气,“谁有这等本事?”她脑海中闪过一个模糊的身影,难道是他?
就在这时,议事堂内传来一声脆响,一只瓷杯砸在地上,碎片四溅,溅到墙上。
褚然推开挡在前面的褚辙:“没有护法的权钥,谁也进不了五坊,”她双手叉腰,目光锐锐,“不如直说吧,今晚的事,你们明家脱不了干系。”
明允反驳:“死的守卫都是我明家的人!我们驻守五坊千百年,从未出过差错,你少血口喷人!”
褚然冷笑:“偏偏在天炙劫将至时出事,未免太巧了,谁知道你们是不是一直在研究功德匣,想篡改功德记录?”
“功德匣岂是我们能改的?”明允怒指她,“权钥你们褚家也有,若真要查,你们也逃不掉!”
“我们褚家行事光明磊落,不怕神使查验,”褚然昂首道,“倒是你们明家,若真动了手脚,神使降临时,一切都会真相大白。”
“我们没动功德匣!” 明允眼中焦躁。
两人对峙,空气一凝,褚辙站在一旁,眉头紧锁,似在思索什么。
“光明磊落?就他们家褚坡和春杳杳天天仗势欺人,”殷漱声音压得极低,却掩不住那股子愤懑。
明退赶忙竖起食指抵在唇前:“嘘…”
夜空骤然滑来一道粉光,在半空中打个旋儿,直往门前停去。
两人惊得捂了嘴,眼睁睁看着那团粉光没入门内。
“要说护法权钥,不是还有一个人吗?你不敢怀疑她?”远处传来明允的声音。
“看来,我来的正是时候,”清泠男音从暗处飘出来。
众人回头,只见迟昧赤着双足,脚铃轻响,衣袂拖过石板,悄然而至。他面容俊美近乎妖异,明明已是数百岁年纪,却仍保持着少年模样。
“迟护法!”众人齐齐作揖。
明退偷眼瞧着这位传说中的护法。殷漱则望着迟昧出神,那时她不过稚童,随兄长上山时曾远远望见过他,如今自己已长开,他却仍是那副少年模样。
迟昧径自走向上座,宽大的衣袖拂过扶手,带起一阵若有若无的香。
褚益眯着眼,拳头在扶手上敲出闷响:“能惊动迟护法出关可不容易。只是爆炸发生这么久才现身,护法是在处理什么比这更紧急的事吗?”
这话夹枪带棒,堂上众仙顿时屏息。
迟昧却不急不恼,素手执起茶壶给自己斟一杯:“褚护法见谅。我刚从休眠中苏醒,经络尚未通畅,行动难免迟缓。若不然,定当与诸位一同搜寻线索。”
“哼!”褚益猛地一拍扶手,周身腾起两条赤焰,“我的人整夜查着东荒大洲,这时辰了连个鬼影子都没找见,怕是早有'身手灵便'的人,把该收拾的都收拾干净了吧?”
迟昧抿了口茶,眼皮都不抬:“褚护法既然这般笃定,那真相如何又有何妨?不如现在就绑了我沉河,正好腾出个护法的位置早日换人,岂不省事?”
“你!”褚益须发皆张,周身火焰“轰”地蹿高半丈,将梁上悬的八方镜映得通红。
迟昧却仍端坐,只那茶盏中的水纹微微颤动。
殷漱看得真切,迟昧垂在袖中的左手正掐着诀,指尖有粉光流转。
那是护法座下的禁制机关,一旦触发,整座大殿都会坍塌了。
“够了!”一声断喝自殿外传来。
众人回首,只见东主夭夭一身冠袍,负手而来。
众人欠身,东里夭夭入座。
褚益周身火焰霎时矮了几分。迟昧松开手诀,起身敛衽为礼,他身侧茶盏中,一片薄瓣悠悠沉底。
殷漱四下望望:阿娘来了,怎不见兄长?
明退道:“可了不得,里头看着要打起来啦!”
褚辙眉头拧成了:“迟护法,五坊乃神族圣物,功德匣维系东荒众仙的命数,稍有闪失,天神震怒,我等皆难逃责罚!汸水节将至,若因查案不力而误了祭天大典,那便是万劫不复之罪。父亲心急,并非与您为难,还望体谅。”
迟昧把脸一沉,没言语。
褚益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袖往扶手上一靠,坐定了。
“阿娘这么晚过来,且不说辛苦,若是能降住那些护法的气焰还好,若是压不住,可如何是好。”殷漱双手攀着窗棂,喃喃自语。
“我看好你嘞,”殷漱以肘推他,再望向里面时,只见迟昧抚衣,眼过众人:“我问心无愧,任凭查证。倒要问问诸位,今晚都在何处?“
“东主,褚家上下无人外出,”褚辙挺着胸脯道。
明允接道:“东主,我们也都守着家,权钥更不曾授予外人。”
“好嘛,都不认账!”褚然阴阳怪气,“可除了持钥之人,谁还能进五坊?”
明居溉咳了咳。
“母亲,您怎么了?”明婆婆拄着杖咳嗽两声,明醉和明允赶忙搀扶她。
“我记得十几年前,那祸事发生之前,五坊也失窃过。蓬家那位,不用权钥照样来去自如。”
“明老太君,你多虑了。”东里夭夭说道。
“就是,事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还瞎联系,”褚益道。
“母亲,蓬家当年都死了,就算槐序之地的学生被他们教养过,可那些孩子到底是些法力低位的人,怎么可能闹出这样的动静,”
“明退别闹。”殷漱正扒着窗缝偷听,冷不防被人拍了拍肩膀,她不耐甩开:“我才听到关键时刻。”顺着手臂看去,回头见是明允,那姑娘一身黄裙,耳坠子晃得人眼晕。
“啊,明大小姐。”殷漱说着慢慢起身,“你也来啦?”
“这是你该来的地方么?“明允蹙眉问道。
明退从殷漱胳肢窝底下钻出脑袋:“姐,我想知道五坊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不好奇么?”明退抬头问道。
“长辈不让我们来,自然有他们的道理。不该问的别问,不该听的也别听,”明允一身浅黄裤子,腰间系着深灰绦子,扎着辫子,横插两簪,耳垂上两抹细长及腰的橙流苏坠。
殷漱张了张嘴,本想说什么,咽了下去。
“姐,那你还到这来?难道不是来偷听的?你也想知道,对不对?”明退歪头看着殷漱,吐了吐舌头。
“还敢犟嘴,快跟我回家去,不然让娘知道了,轻饶不了你,二殿下,更深露重的,快回去歇息才是!”
“嗯,明大小姐。”
“砰!”议事堂大门突开,十几个壮汉出来,腰间钢刀,似乎有人正朝这边赶来。
殷漱眼睁睁看着一双双巨足在苔藓上过来,本想慌忙进丛,衣角却被钢刀勾住,早提了起来。
正拉扯间,戴笠守卫押着他们进了议事堂。
明退举手投降,跟着殷漱押进堂里跪了下来。
“漱儿,胡闹,”东里夭夭道。
“哼,”褚益见了殷漱,摇了摇头。
那明醉忙引着明退、明允离开议事堂。
殷漱望着明退摆摆说:“没事,”
忽听“嗖“的一声,东主夭夭的鞭子卷住殷漱,将她吊在半空:“好大胆子!漱儿,你竟敢来议事堂偷听!”
殷漱急忙解释:“阿娘,是这么大响动吓到我了,我出于好奇想来看看情况。”
“我都不知道二殿下这么有闲心,”褚益阴恻恻插话。
“对了,我记得二殿下,也不受结界限制,正好能进五坊,”褚然道。
东里夭夭收紧鞭子:“说!今晚的事与你何干?”
“没有,我知道五坊是禁地,从未靠近过,” 殷漱脸色发白。
褚辙忙转身道:“东主明鉴,二殿下虽能进五坊。确实不受结界限制,但毁坏五坊的法力可不是二殿下能有的。”
“若有同谋呢?”褚益逼问:“二殿下,你是受何人指使?可有帮手?”
“哥哥,二殿下成天闯祸,你怎么知道她没这毁坊毁地的本事啊。你替二殿下说什么话?”褚然道。
“妹妹,你误会了,我是担心放走了真凶。”
“阿娘,我真的是好奇来看的,哥哥先前替我温习功课,他还在家里等着我去泡茶。
迟昧忽然放下茶盏:“二殿下,几年没见,竟长这么大了。”她转向东里夭夭,“东主,无凭无据的,伤着孩子可不好。”
“东主,断不可以无凭无据就伤人呀,”褚辙道。
“哼,”褚然道:“哥哥,你在想什么呀?你不会看上那个丫头了吧!”
“妹妹,这话可不能乱说,”褚辙道。
“东主,别忘了,若是惩罚了二殿下,或可能影响汸水节抬阁的人选,”明居溉道。
“漱儿,回去,”东里夭夭敛鞭子。
殷漱摔在地上,听见褚然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生养这么个祸害!”
殷漱离开议事堂时,在走廊遇见了赶来的褚辙。
“谢谢褚叔叔帮我解围,您快回去吧,不然褚老又要为难您了,”殷漱说道。
“无妨,我也是出来透口气,”褚辙略作停顿,低声道,“蓬家会不会还有幸存者留在上善古族,没圈去槐序呢?”
殷漱脚步一顿,隐约听到远处有人在议论她。
“东荒出事,大家都比较敏感,”褚辙语气严肃,警告道,“东二,别再调查往事了。”
“你若继续追查蓬家的事,谁都保不住你。”
“哦,我知道了,”殷漱不再多言。
逃过一劫的殷漱一路小跑回到檀洞,推开洞门后长舒一大口气,擦了擦额:“好险好险,差点就交代在外面了!”
她踮着脚尖溜上二楼,扒过门缝往里一瞧,那侍霞梧官四仰八叉睡得正香,鼾声打得震天响,完全没发现她半夜偷溜出去的事。
她拍了拍胸口,赶紧溜回自己房间,正要溜回房,却突然顿住,“等等,我是不是忘了什么……啊!那个惹事精扳指!”
等她冲回厨洞,顿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得来,只见漫天灰舞,满地焦黑,连墙角那盆她最爱的“参商春雪”都变成了爆炸头。
殷漱双手叉腰,转着圈找人:“春杳杳!你给我出来!”
静默片刻,禁炉里“噗”地窜出一道紫光,在她面前凝聚成一个人影。
那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响来:“东荒恶女!你竟敢烧我的命根!知不知道我这扳指有多贵?”
从炉子里蹦出来,气鼓鼓瞪着她,头顶还在冒烟,脚边还冒着未熄的火星。
殷漱瞪大眼睛,故作惊讶:“哎呀呀,这不是我那个整天收集扳指、还把零花钱全败光的小侄子吗?东荒的水土可真行,连败家子都能收拾得俊俏了。”
春杳杳懒洋洋打了个哈欠,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她整理好衣裙正要出去,身后传来他懒洋洋的声音:“给我打水洗脸。”
殷漱转身,看见他背对着她,手肘支在矮几上,一副大爷样。
她深吸一口气:“春杳杳,我可是你姑姑!有你这么跟长辈说话的吗?”
春杳杳翻身跃起,袍子在光中闪闪发亮,俯视着她,伸手虚点她额头:“就你?也配当我姑姑?”
殷漱连退三步,怒道:“你再这么没规矩,我就告诉哥哥去!”
“哟,拿我哥哥吓唬我?”他语带挑衅,“正好让我见见,人前书生,人后畜牲的东荒大殿下!”
“你!离我哥哥远点!”
“怎么?怕我骂你哥哥?”春杳杳满嘴跑火车,神态轻蔑,“一边待着去,别打扰我清净。”
殷漱气得直跺脚,看着春杳杳矮几边的瓮,发现那只瓮装了一堆扳指。
她心思一转,笑着把它抢起来:“既然你这么行,回去炉子里待着吧!”她眨眨眼,索性把瓮又扔回了禁炉。谁知炉火“轰”的一声爆开,那一个挺拔身影扑了过去又从火焰中出来。
春杳杳周身萦绕着未散的火星,狼狈不休:“东荒恶女,这些可是我千辛万苦淘来的宝贝!”
“喂!我的炉门!”殷漱眼睁睁看着他随手掰断了炉门,心疼得直跳脚。
“我的炉门!!”殷漱痛心疾首,“这可是限量款!”
她气得抬手甩出一道禁火,却被春杳杳随手一挥就拍散了,反作用力让她自己踉跄着转了个圈。
“完了完了,照这么下去,我这澶洞怕是要被他拆成露天广场了!”她掐诀化出光绳缠住对方。
春杳杳抢先一跳,披着一件松松垮垮的铜色衫,慢悠悠俯身,直到与她平视。
殷漱这才看清,虽然只露了半张脸,但那副神情简直学哥哥学得一模一样。
殷漱心里直打鼓:现在把他塞回去还来得及吗?看样子是来不及了,挺直腰板:“要不是我误打误撞,你现在还被我阿娘关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呢,以后你就少跟那褚坡闯祸!”
春杳杳嚎笑一声,半眯着眼打量她:“就你这德行?还救我?”
他那凉飕飕的嗓音让殷漱想起前几天食盒里长满果蝇的菠果,胃里一阵翻腾。
她压下火气,好声好气说:“你看,我都把侍霞梧官分给你听课了,你总得知恩图报吧?”
“你也就那点本事,”春杳杳嘴角一撇。
殷漱气得直瞪眼,却还得维持笑容:“檀洞的规矩,你不懂,我不怪你,但你要是再这么没大没小的……”
话没说完,春杳杳一挥手就把她额饰打落在地,珠玉滚得到处都是。
殷漱正要发火,却发现自己突然飘了起来,被他隔空转着圈打量,像转烤串似的在空中转圈。
“少在我面前摆谱?”他饶有兴致捻了个诀,竟把她变成一块黑炭,“咚”地一声被扔进了禁炉。
“春杳杳!你这个混蛋!”殷漱在炉子里扑腾着爬出来,浑身沾满灰烬,而罪魁祸首早已不见踪影。
“春杳杳!你这个没大没小的臭小子!”殷漱活像刚从煤堆里捞出来,“等我洗干净的!看我不把你那些宝贝扳指全都拿去换糖吃!”
而罪魁祸首早已不见踪影,只在空气中留下一串得意的笑声。
“等我洗干净了!看我不把你那些宝贝扳指全都拿去换糖吃!”她对着空气怒吼,却只听到远处传来一句:“你敢动我扳指,我就把你变成永生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