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捡完最后一枚花馍,将麻袋交与鬼头,并肩向谷外走去。沿途见到黄狮林里的树头,困在那些铁桶的雀惊起,扑翅细啾。
殷漱意欲捏诀,蓝阕站在她身后,看着那些灰扑扑,道:“我来。”
蓝阕并未驱赶,只是抬手,在空中极轻一挥。
那一缕淡光拂过铁桶,原本躁动不安的雀群霎时出来,在半空中聚成“笑脸”,黄狮林被无形的温柔安抚。
殷漱道:“看你一眼胜却人间无数,就连这林间的雀儿,都愿与你应和。”
“它们并非听我,”蓝阕回手,声音平静,“只是感知到此地禁锢已解,归路已通。”
为首的黄雀清唳一声,振翅而起,却不立刻飞走,而是在殷漱头顶盘旋两圈,在蓝阕的指背对着轻轻衔起一小朵花,这才如离弦之箭般投向天光。紧接着,第二只、第三只……雀群依次飞起,井然有序,每一只都在离去前,不忘衔走一点微不足道的“心意”。
殷漱仰头望着那一道道投入光明的影,忽然觉得这沉闷的黄狮林,也变得开阔起来。
蓝阕静立一旁,目光从远去的鸟群移向身旁的殷漱,最后一只雀飞去时,他说道:“漱漱,它们都会记得。”
殷漱回头,正对上他未来得及移开的视线。
殷漱没有问“记得什么”,只是弯起嘴角,将手中最后一点馍屑抛向空中。
两人回到四艮洞,就在不远处的洞口周围,已聚来不少头顶铁桶的游僵,它们歪歪扭扭站着,铁皮脑袋凑在一处,窸窸窣窷地议论着:
“瞧见没,弄走主子的玩意可是覆巢蓝阴……”
“他们又回来,这回是要干啥?”
“嘿嘿,肯定又是为了抢那只宝贵的大炉,那大炉里的火,珍贵着呗,长明不灭,不知道主子从哪里弄过来。”
“啧啧,真搞不懂这些主子的事情……”
殷漱听见了不一样的声音,抬头望去。
“看吧,让你平时不接触,就是招惹了灵物,你也不会用啊,”声音在四艮洞前传来。
“游子吟,”殷漱喊道。
游子吟转身:“是殷殷哎,”看见蓝阕的身影,“哎呦,我去,” 笑容突然一滞:“覆巢蓝阴?” 忙奔了过去。
传来通幽声音:“找到了吗?怎么样?”
又传来洞微的声音:“她在哪里?”
“通幽?洞微?”殷漱抬眼。
只见洞微和通幽执弓,箭光雪亮,直指蓝阕:“殷漱,你快过来。”
殷漱道:“有话好好说,先把兵器收起来吧。” 正要继续劝,蓝阕将她挡在身后。
游子吟、通幽、洞微睁大眼睛,陆离箍旋转成镖,落明弓蓄势待发。
游子吟道:“覆巢蓝阴,你别乱来啊,怒都的王宫是不小心烧的,要是有什么不满,咱们商量商量赔你,白翁还不至于赔不起。放了殷殷,我们一切好说。”
“游子吟,你怕是有所误会,其实……”殷漱见游子吟使着眼色:“这是在干嘛?”
蓝阕道:“仙洲暗桩潜伏怒都的事,我还没跟你们清算,你们拿什么跟我谈条件。”
殷漱低头:“好了,别演示了。阿孽是好意救我才闯的逆熵坊,不用掩饰。”
游子吟道:“行,殷殷,这劫着劫着,善缘也成了孽缘,还不如一开始就成陌路,反而没有麻烦。”
蓝阕挑眉:“是吗?”
“那是,要不然本仙怎么在上面混,”游子吟转着手中箍子,看向通幽和洞微,“不过,通幽,洞微,收箭吧,放下吧,人家熟着呢,没恶意的。”
“殷漱,快过来,你身边那个……”通幽的金弓仍举到发亮。
“殷漱!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过来!你身边那是个什么脏东西,也配让你离那么近?是想让他身上的秽气玷污了你的仙骨,还是想让我们这一箭替你清理秽气,好叫浮厝看看,他教出了个什么好徒弟?” 洞微的银弓一横。
“你们怎么都听不进去劝的,快把弓放下来,”游子吟劝道。
游子吟突然将陆离箍化成毛笔,舔了一口,笔尖的毛着了通幽和洞微的颊。
“我天!”通幽浑身一晃,连连后退,脸色由白转青,最后涨得通红,几乎是骂出来,箭气险些做散:“你抽什么风,你拿什么舔的我。”
洞微后退半步,慢条斯理擦擦脸蛋:“游!子!吟!你竟敢用那脏头舔我!”
游子吟正色道:“我还没问,你们想干什么,早说了是友非敌,他是去救殷殷,你还拿箭指人,要打你们自己打,这么想打架,我可不奉陪。”
通幽咬牙道:“你再这么乱来,我跟你没完!”
洞微语气发冷:“你若管不住身上这些习性,我不介意替你行道,帮你的法宝做个彻底的了断。”
游子吟道:“这反应,不至于吧,”
通幽摆手:“你不要过来,不要再靠近我,别再过来了。”
洞微嫌恶别开脸,多看一眼都脏了眼睛:“果然人间修成的散仙,连同你那些法宝,都是一般东西。”
“行,行,”游子吟双手叉腰。
通幽道:“你赶紧把东西变回去,听到没有。”
游子吟道:“知道了,知道你们有洁癖,不过你们这什么态度嘛,半日闲去哪了?”
殷漱道:“你们没有碰见他吗?”
“没,”游子吟摇头,“奇怪,我后来追问了他好几次,他都没和我应声。以往半日闲,就算是小仙官找他,他也会立刻答的,这次真是奇了怪了。”
“他去追春杳杳了,这里就是春杳杳的四艮洞,”殷漱道。
“春杳杳?”游子吟和通幽同时出声。
“为什么?”通幽问。
“还能为什么?”洞微看了过去。
“不为什么,半日闲追错凶手,去追薜荔舞宴真正的凶手了。”
“真凶是春杳杳?” 通幽问。
“有点复杂,回去我再细说,”殷漱道。
游子吟道:“我早就说其中有误会,我仙君真是料事如神啊,这下她回去,也有交代了!”
通幽收弓,问道:“春杳杳是那位吗?我们都认识的那个?”
殷漱道:“是,就是那位。”
通幽道:“放着仙士不去做,跑去做鬼?” 再一想,倒也符合那疯子的作风,通幽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没在春杳杳十岁时掐了那小疯子。那小子成天追着东里呈学本事,转头就能说东里呈的坏话。偏偏东里呈还总护着他!直到有一次,春杳杳逼人吞火炭。通幽终于爆发,当着东里呈的面,骂春杳杳脑子有坑,后来事实证明那坑,还不止一个:“是那个疯子的话,就不奇怪了。真正的恶鬼,从来没有这么容易揪住。”
游子吟道:“打住,你们认识春杳杳?”
“我侄子,”殷漱道。
“了不得啊!”游子吟道。
“他确实相当了不得啊,”殷漱道。
游子吟眨眼:“不是,我是说,殷殷,你了不得啊。你看看,西荒上神是你师父,沧溟修士是你朋友,春杳杳是你侄子,这位‘覆巢蓝阴’还是你的至交,还有本仙是你朋友,这还不了得吗?”
殷漱不由笑了,游子吟的话总能驱散阴霾。
通幽打量着蓝阕,哪哪看不顺眼,硬邦邦道:“殷漱,我们还是先回雍华府,白翁那边总得有个交代,更不该随意与……之同行。”
洞微冷哼一声:“殷漱,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现在立刻与我们回去,与这…划清界限。若再执意同行,后果自负,你的前程恐怕也就到此为止了。”
蓝阕笑了。
殷漱问:“阿孽,你笑什么?”
“素闻庸材府这两位锻造师性情耿直,没想到在这儿兜圈子,”蓝阕打了个响指,漫天蒲公英轻轻转来,化成一束花,“不就是让东二殿下别和我这种妖魔鬼怪混作一路。”
“你!”通幽、洞微道。
“怎么,为何不敢直说?怕没资格没立场,说吗?”蓝阕道。
“她本就不该,你知道就好,”通幽道。
“阿孽,我会给个交代,不过现在这里,还有些事要做,方才多亏阿孽帮忙,才把被春杳杳困在这的活人给放走了,目前还剩下一批小鬼,处理完,我就上去。”
“处理完,拖太久不好,你先上去,这里交给我,”通幽拍着胸腹道。
“以庸材府的效率,要拖到地老天荒,也办不出个所以然。”蓝阕双手交臂,闲闲说道。
通幽强忍愠怒:“说的你好像一瞬间就能了解似的。殷漱,我们在此也是无用。你了解春杳杳,若想知道他更多事情,是该寻个由头直接找他,还是干脆找个不敢怠慢的去关切一番春杳杳。”
洞微眼刀削面。
蓝阕挡在殷漱面前。
“怎么回事?”游子吟朝殷漱挤眼,大抵意思就是他们有旧怨?”
殷漱轻轻摇头。
忽然,蓝阕手腕轻转,蓝色蒲公英的绒絮飘来,在半空中轻轻一旋,细绒凝成一把花伞,稳稳遮在殷漱上方。
花伞之下,殷漱抬头,眼中带着不解:“阿孽,你做什么?”
蓝阕目光始终停在她脸上:“风暴将至。”
话落,游子吟察觉异样,急忙后退,闪入洞中。
就在这时,半空中“哗啦”作响,那群铁桶盘旋来,倾着釉料。
花伞轻轻一转,将所有污浊尽数挡开,殷漱安然站立,衣袂飘飘,不染尘埃。
伞外的通幽和洞微却被淋得浑身漆黑,活像一块墨碇,只剩两双瞪大眼睛喷着恼意。
殷漱望着见到墨碇样,笑了笑。
洞周顶着空了的铁桶游僵们顿时喧哗起来:
“哎哟!砸着啦!砸着啦!”
“那两个黑脸之前不是挺横嘛!”
“该!让他们站那么近!”
“嘿嘿,这漆淋得……真匀实!”
游子吟伸手,触碰空中飘散的釉料:“哎,停了。” 这阵泼釉来得突然,去得也快。
待一切平息,只见通幽和洞微怒视着蓝阕,游子吟赶紧上前为他们擦拭:“你们没事吧?怎么回事啊?反应这么慢,也不知道躲一躲。” 却是越擦越脏,越擦越花。
殷漱上前,语带关切:“还好吗?”
游子吟叹了口气:“再擦擦吧,脸上都沾满了。”
那些丢了“存货”的游僵们非但不恼,反而更加兴奋议论起来。
顶着铁桶响来,话语间满是狂热:
“看见没!这就是蓝魔!”一只游僵把空铁桶拍得砰砰响,“随手一招,都是这么有派头!”
“那蒲公英花伞多漂亮啊,还这么实用!”另一只敲着自己的空桶,“站在那里,像画神一样。”
“要不怎么是鬼王呢!”第三只接话,铁皮脑袋往前伸,“既护得了想护的人,又这么从容。咱们能学到半分就好了!”
“得了吧你,”旁边的游僵撞了它一下,“鬼王风采是你学得来的?”
最老的一只游僵缓缓开口:“老夫跟着洞主这么多年,每次见他出手,都忍不住惊叹。没想到山外有山,鬼外有鬼啊,这份举重若轻的修为,这份护人周全的心意,啧啧……”
“可不是嘛!”一群铁桶齐声应笑。
当时游子吟还在努力帮通幽和通幽擦拭,可惜越擦越花,两整张脸都快成染布。
通幽气得浑身发抖,洞微偏偏又被糊得睁不开眼,只能咬牙切齿听着那些对蓝阕的夸词。
游子吟擦了擦,忍不住道:“等回去再用松节油擦吧。”
铁桶游僵的议论声还在随风飘来:
“要我说啊,能做蓝魔麾下,才是福气……”
“那是自然,就冲刚才这一手,我这铁桶里的料送得值!”
“何止值!简直是光宗耀祖!”
“做器师就只有这种程度吗?”蓝阕已在数十步之外了。
殷漱动作一顿,连忙回头,望见蓝阕的背影。
游子吟正扯着通幽的衣角,往洞微的脸上蹭着。
“行了,行了,你这手毛,都快抹我一脸了。”
“阿孽!”殷漱追了几步,看着他的背影问:“你要回去了吗?”
蓝阕向前走去,只是微微侧脸:“漱漱,不也要回仙洲了,” 顿了顿,侧头说道,“不过,你想跟我走,也行,我很欢迎。”
“改天,”殷漱眼中映着他的脸,“若怒都重修攀龙窖,我去帮忙洒扫做活,你再带我去孽海看看,好么?”
蓝阕道:“好。洒扫的事就不必了,你看看风景就好。”
殷漱道:“半日闲的事,不管怎么说,还是多谢你,有些事情本身就无法控制。”
“漱漱,别多想。” 蓝阕只是轻轻一挥手,那漫天蓝色蒲公英化作点点荧光,消散在山野里,声音随风飘来,“走你心中的正道就是了。” 他背对着她,挥了挥手。
殷漱站在原地,并未出声挽留,只目光追了上去,他已在很远的地方,遥见林间蓝影一闪,倏忽已至山径,早已没入远月之中。
游子吟望着蓝阕消失的方向,挠了挠头:“殷殷,别看了,早走远了。”
旁边传来通幽崩溃的低吼:“游!子!吟!你到底擦完了没有!”
殷漱这才收回目光,转向一身狼藉的通幽,以及他身旁一直沉默不语的洞微,语带诚恳:“通幽,洞微,对不住你们了。”
通幽摆了摆手,尽管脸色难看,语气却带着服气:“技不如鬼,没什么好说。” 他这话说得硬来,却也算是认了。
洞微道:“今日是我眼瞎,活该在此地扮这小丑,给诸位添了笑话!”
游子吟道:“行啦!行啦,哥几个最后再进洞过一眼,没问题咱就回去了!”
而那些铁桶游僵们,议论的风向也随之转变,充满了感慨:“鬼主还是这般来去如风……”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都学着点!这才是鬼辈楷模!”
“看吧,还是那鬼王厉害,打得过,还让仙人没话说!”
“那是,境界不一样嘛!”
不多一时,殷漱牵着小书朵的手,押着柳毒喉出洞时,见晴芳好从山径那头匆匆赶来。
游子吟一眼瞥见,立刻撒开通幽和洞微,迎了过去,围着晴芳好,问个不停:
“晴卿!你怎么来了,方才去哪了?那些铁桶吵吵嚷嚷,没吓着你吧?”他一面说,一面比着,差点被自己的衣摆绊倒。
晴芳好的一双好眉眼弯了弯:“游子吟,你还是这般性子。我不过是去追半日闲没追到,”看了看通幽和洞微的模样:“你们这又是演的哪一出?”
通幽顶着一身未干的釉料,看着游子吟那样,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倒是个会献殷勤的。”声音不大,却足够让在场的人都听见,他抬手整理衣冠,摸到一手黏腻,更是气得别过头去。
而洞微对眼前的喧闹无动于衷,连目光都不曾偏移半分,只余一片深沉的静默。
那些铁桶游僵看得津津有味,又开始交头接耳:
“这些变脸可真快!”
“可不是嘛,刚才还手忙脚乱,这会儿就眉开眼笑了。”
“倒是那位黑脸的,怕是三天三夜洗不掉这身漆了。”
山风掠过,吹动殷漱的衣袂,静静地站在洞口。
“这些邪物,留着只会害人,烧了吧。” 殷漱找来枯枝,再缚两三火把,砸破琉璃瓶,直来洞前,点着烧起来渐渐散开。
凑巧风紧,火光冲天而起,竟映得半边天烧了。
殷漱道:“这洞凶险,又有柳毒喉这样的邪人盘踞过,不宜久留,我们先把柳毒喉押去山下的仙衙府,至于小书朵也是误入歧途。”
晴芳好道:“今日若不是跟你一起来,我也遇不上这等事。仙衙府那边我熟,押柳毒喉去仙衙府的事,交与我就行,你要送她回樟木村,我们就此分道,日后若有机会,再相见。”
殷漱道:“好,那就多谢你了。”
几人就此拱手别过,约好日后的饭局,各奔前程。
晴芳好押着柳毒喉往仙衙府方向去,游子吟先去送通幽洞微一步,那殷漱则带着小书朵往山下走去,小书朵跟在她身边,手里攥着偶骸,一路安安静静。
小书朵趁殷漱分神之际,一刀挑开布偶,直取殷漱面门。
刀锋几乎要刺破殷漱的眉心,在那千钧一发之际,她身形向后飘开半尺,刀尖寒意,让她几缕散落发丝悄然断了。
小书朵这倾力的一击落空,身体因惯性猛地前冲,她脚底石堆本就风化松动,经此一踏,瞬间碎裂。
殷漱伸手时,只抓住一只偶人残骸,坠影迅速被山雾吞了。
殷漱独立崖边,山风吹动她的衣袂,缓缓摊开一直紧握的手,那是一点息,毫无重量,落入她的掌心,凝实在那里,微微滚动,映着天光灼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