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痕 第5章 一个聚餐

覃宇脸色阴沉地看着面前紧闭的门。

又是这样。

覃宇想着。

和三年前一样，只要自己尝试和时序沟通，时序一定会不耐烦地把房门关上，根本不在乎自己在外面等了多久，也不在乎自己手里的汤羹花了多少心思。

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以前的覃宇体贴地认为是时序工作太忙，压力很大，能忍则忍。直到后来他才意识到，自己有多可悲。

但不可否认的是，他自信满满地杀回来，以为时序会悲伤，会后悔甚至会崩溃，也幻想过如果时序也那么卑微地请求自己，他在玩够之后也许会放他一马。

含着金钥匙出生的时序，肯定受不了破产之后的落魄生活。这时候，自己就可以把无依无靠的时序弄到手里，就跟当初自己被困在昆士兰一样，无依无靠，没有自由。

光是这种设想，就能让他的心脏兴奋地颤抖起来。

他低下头，看了一眼那个亮着弱弱蓝光的指纹锁，嘴角露出一个有些诡异的笑容，转身回了自己的屋子。

“林宪，租房的事情办妥了吗？”

……

中午十一点多的时候，时序接到了房屋中介经理的电话，对方表示有一位客户非常乐意租下时序的房子，而且价格非常合适。时序听到这个消息，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那就这么定了吧，把我之前看中的那个公寓也定下来，晚一些我就把钱汇入贵公司账户。”时序笑着说，心情愉悦地在咖啡间冲了一杯豆奶。

“好的，已经帮您定下来了。不过按照合规我还是需要给您强调一下，如非不可抗力因素违约，是要收取三个月租金作为违约金的。当然，如果是我方的问题，也会给您赔偿三个月违约金的。”

“好，我知道了。就这么定了吧。”

“行，那您准备准备，后天就是周六，您看方便的话咱们就交房？”

“周六吗？”时序算了一下，自己在这边东西不太多应该问题不大，就回答道，“好，那就周六下午吧。”

“好的，那周六见。”

时序放下手机，端着豆奶走回工位这短短一段路上，脑子里就已经开始自动计算这次以房养房的成本和收益：

自己的房子租出去，扣除房产中介的佣金后，一个月是5200元，而自己租的小公寓一个月2400，那么这中间的差额完全可以算是净利润。

时序在心里深深叹了一口气，自己竟然会因为区区三千不到的收益而洋洋自得，觉得非常感慨，有种说不出的心酸。

“小时总，咱们部的孙妮回来了，晚上可能会有个欢迎的活动。你毕竟刚刚来，最好还是参加一下吧，我和贱贱会跟你一起的。”

贱贱是何文芝给梁渐的取的外号，时序正在伤春悲秋的时候，何文芝突然从旁边冒出来，压低声音对时序说。

时序从她三言两语之中听出来一些不太对劲的地方，按照道理，同事回来还有欢迎会，自己作为新人前去参加应该是件好事。

但看何文芝梁渐两人如临大敌的样子，这件事似乎不太简单。

时序只能温和笑笑回答：“好啊，我跟着你们。”

何文芝重重点点头，比了一个加油的手势。

当天下午，时序按部就班地审查了一些资料，又在合规的基础上优化了一下自己的流程。等他准备休息一下的时候，才发现已经四点四十多了。

离下班不到二十分钟！

时序抬起头，活动了一下略微僵硬的颈椎，心里想着：以前给自己打工的时候，恨不得二十四小时不睡觉，一分钟掰成两分钟来使用。现在变成一个正常的上班族后，已经对下班如此期待了吗？真令人唏嘘。

然而很快时序就把刚刚那点愧疚之心甩到了西伯利亚，因为他看到前面的何文芝已经拿出小镜子开始补妆，右边的梁渐正打开了一包小零食啃得像一只仓鼠。

时序不由得联想起某一次科技部主管的电话占线，助理还在另一家公司考察，而自己又很需要那份数据就没打招呼去了科技部。

那时候也是快下班的时间，六点二十不到（飞云科技行政班下午上班时间为下午两点半到六点半），科技部的员工似乎也开始收拾东西的收拾东西，吃零食的吃零食。

这让他不由得总结到：原来下班前十分钟是社畜固定的开小差时间。

时序无奈地摇摇头，下一瞬间就决定做一个随波逐流的平凡人，拆开了一块凤梨酥塞进嘴里。

下班后，何文芝和时序一起蹭梁渐的车去聚餐的地方。直到何文芝相当自然地坐上梁渐的副驾驶时，时序才后知后觉发现，这俩是在谈恋爱的！

作为电灯泡的时总有一些小小的尴尬。

聚餐的地方离单位大概十几分钟车程，但因为堵车，还是花了半小时才到地方。

CBD一片最不缺的就是各种各种小资情调的商家，吃喝玩乐自成一片。孙妮选的是一家中餐店，菜品都比较养生。时序之前来过几次，价格相对较高。不过这些细节现在在他脑子里，已经自动转换了一个看待的视角，那就是这对江商的工资待遇感受到了一些信心。

进了包间后，时序才发现里面还有几个陌生面孔。坐主位的那个男人大概三十多岁，带着一副金色的方框眼镜，一身深色的休闲装，倒是看着有些眼熟。

旁边一左一右还有两个人，左边的中年男人差不多四十多岁，表情虽然有几分严肃，但看着并不是很刁钻的样子。反而右边坐着的那人年纪更大一些，一脸笑容左右逢源，显得不那么好相与。

何文芝压低声音给时序介绍道：“中间那个是商总，能认出来吧，咱们分行的一把手。左边那个是合规部的副总，姓杨，以后你可能会碰得到。另外那个，是张立远，国际业务部的头儿。”

时序一愣，笑问：“这么大排场呀，我还以为是组内的聚餐。”

“呵，她的聚餐哪一次是省油的？不都看在张总的面子上来的么。”何文芝面上不显，但语气里满满的嘲讽。

时序从这句话里听出点意思，谈笑间不着痕迹地观察了一下孙妮和张总，两个人虽然表面上客客气气的上司下属关系，但有时候目光相接，孙妮略带害羞地表情却骗不了人。

而那位合规部的杨总似乎并不太喜欢这个场面，不知道是不喜欢这种聚餐，还是不喜欢其中的某个人。但表面上依旧客客气气地和人聊着。

商总更不必多提，身份地位摆在那里，就算这个聚餐是给孙妮庆祝的，但C位也会变成他的。

因为大多数人都开车来，席间也没有准备酒类，各种鲜榨果汁饮品就陆续先端了上来。此时，李楠也推门进来，给大家陪迟到的不是。

“楠姐忙咱们都知道的，理解理解，不都是为工作嘛。”张总立刻起身，亲自给李楠拉开凳子，张罗着服务生给她端茶递水。

“实在是抱歉，多看了一下报告，结果出来的时候外面堵车太厉害了。”李楠歉意笑笑。

“没事没事，可把楠姐给饿坏了。那咱们，就上菜？”张总话问的是李楠，但眼神却是看商总的意思。

“大家都饿了，上吧。”

这家餐厅的特色就是各种奇怪食材的养生汤，商总一声令下，服务生就陆续端上来两个大陶瓷缸，里面盛着清淡的汤水，下面被架空起来，三只蜡烛正燃烧着，以保证汤的温度。

但这么大排场的汤其实只是给客人看一眼而已，马上就会有人吩咐拿下去用小碗盛了分到各人，而这开口的自然还是张总。

席间，李楠找了个机会把时序正式地介绍了一下，时序站起来用茶敬了大家一杯，就坐下准备继续当一个小透明，却听到一阵清脆悦耳的笑声。

“原来李总说的帅哥就是时总，前几天出差的时候我就听说咱们这里要来个了不起的人，久仰。”

时序循声看过去，认出来说话的就是这场聚餐的幌子，孙妮。

“谢谢，您太过奖了。”时序一时间摸不清对方刻意用了“时总”这个称呼是什么用意，只能用这种不出错的回答先应付过去。

“其实我很高兴时序能来我们这儿，当时看到他的简历我就想把这人招进来，面试的时候意外发现还是个小帅哥，那就更不能放跑了。”李楠夸张地叹气，“我当时还担心万一有别的银行跟我抢人怎么办，你们也都知道我是个颜控，不好看的都不想招进来。”

张总大笑起来：“可不是，李总部门里各个都是俊男美女，本来都可以靠脸吃饭的，结果还要拼才华。”

张总虽然作态不讨喜，但说话的确很有几分水平，几句玩笑话把在座的都捧了一把，众人听着心里舒坦。

时序是自问做不到这一点的，他的出身太好，哪怕在实习期也因为家族的光环在，没受过什么委屈，甚至领导也会对他格外客气。这也导致了他完全不谙这一套，于是他更加决定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安静地填饱肚子。

话题兜兜转转，张总终于还是把话题撤回了孙妮最近的项目上面，话里话外不过是孙妮做得很好，在几个老总面前长脸罢了。

时序借着喝饮料的动作，扫了一眼上坐的四个领导，商总脸上挂着温和的淡笑，看不出什么心思，合规部的杨总跟着敷衍地笑笑，看起来不是很吃这一套，李楠更不用说，垮了孙妮两句就让大家再多吃些东西。

一顿饭吃的各怀鬼胎，时序不由得开始反省，自己以往跟飞云、跟合作方吃饭的时候，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是不是也这么暗潮汹涌。

散伙后，依旧是梁渐开车先送最近的时序回去。这个刚毕业的小年轻虽然比何文芝大一岁，但阅历远不如本科毕业就上班的何文芝。一顿饭吃得有些憋屈，路上就开始唠叨起来。

时序听着听着也燃起了八卦之魂，问：“你们的意思是，孙妮后台就是张总？”

何文芝“呵呵”了一句：“我们可啥都没说哦，是时总聪明自己看出来的。”

时序笑了笑，心里充满着不屑。

若说是生死攸关的境地，为了活命和温饱做这些不齿之事，到也还算情有可原。然而孙妮，名牌大学毕业，工作尚可，年纪轻轻进来江商的中后台，比大多数同龄人强了万倍。可还是不思进取，走这种邪魔外道。

二十多岁，如花似玉的女孩子，却跟一个有妇之夫、年近五十的男人在一起。或许孙妮现在是仗着张总的偏袒顺风顺水，但张总不可能离婚娶她，而几年新鲜感过后，张总退休后，又该怎么办？

或者更可怕的，如果这件事情被爆出来，孙妮恐怕是没法在江商呆下去的。怎么算都是一笔不划算的买卖。但人各有志，时序也无法过多批判。

“不过说真的，你现在虽然还没定岗，但八成会跟我们一起，倒是没什么问题。但万一，万一你被分去孙妮那边，就得小心保护自己了。”

“嗯？”时序一愣。

何文芝说：“孙妮很多流程都在合规的悬崖上蹦跶，以前查出来几次，但都被张总想办法抹过去了，加上问题不大就没出大事儿。你没见杨总对孙妮可算不上太客气。”

时序点点头：“如果孙妮报告上杨总签字，那的确追责就会转到合规部头上，难怪。”

“所以如果和她一起干，就得死死扣着尽职免责这一条，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她出问题了还有张总撑着，咱们没啥背景的还是尽量别掺和。”梁渐道。

时序笑了笑，如果真的不幸分到一组，哪怕是想做到尽职免责恐怕也不容易。凭借孙妮的背景，到时候黑白颠倒一下，正好可以让自己做那个背锅侠，把自己摘的干干净净才是正道。

“不过也不用太担心，”副驾驶上的何文芝回头，表情诡异而意味深长地打量着时序，“你不大可能被分去孙妮那组。”

“为什么？”

“因为你帅啊，孙妮是张总的人，你这么一个大帅哥天天在她面前晃悠，张总可不得天天照镜子看看头顶？”

时序：“……”

回到家里已经十点了，时序走出电梯门时，还是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他已经被覃宇时不时的出现弄的有些草木皆兵，上次是因为高烧神智不清，才让覃宇得逞的，现在他状态大好，绝不能让覃宇再闯进他家里。

结果时序刚刚走到自家门口，正要验证指纹的时候，旁边的门就被人打开了。覃宇穿着一身家居服，毛茸茸的衣服裹在身上让他褪去了白天的凌厉。

时序看到他这么居家的一面，不由想起来过去的那个覃宇，斯斯文文的，对自己百依百顺。他看覃宇爱着自己奉献一切的样子看得太久了，都忘记了眼前这个人不是什么善类。

这就跟养了一只老虎在身边一样，他对你喜欢，对你全身心信赖的时候，就像一只大猫一样撒娇打滚，任你在他头顶上呼撸毛。但哪一天他受够了，收起那副温顺的样子露出本性，饲养人可能根本来不及反抗就被扼住了咽喉。

人困了就喜欢胡思乱想，而且反应会慢很多。时序就这么很平静地看着覃宇一步步朝他走来。

时序看着覃宇停在距离他不到三十公分的地方，这是覃宇回国后，他第一次这么仔细地打量他，这么心态平和，客观冷静地观察。

他们两人的身高体型几乎一样，但因为覃宇一直是温柔可人的样子，加上时序素来是主导地位的那个，在他的印象里覃宇还是个娇小可人的存在。但如今的覃宇抬起头来，再不收敛自己的气场时，显得比时序还要高大。

原来一个人的心境真的可以影响气势。

不自觉矮了人一头的时序有些不甘地想着。

覃宇大概是不满意时序的走神，直接伸手捏住时序的下颚，拧着眉头仔细端详着，却没有说话。

反应慢半拍的时序还在神游着，他突然想起来自己以前也很喜欢这样钳着覃宇的下巴，但那多是调｜情的意味，覃宇也从来都很配合。

下巴上的疼痛让时序回神，他看着覃宇凶神恶煞的样子，心里还是在不停地做对比。

不是，不一样的。

他捏着覃宇的下巴，更多的是一种情｜趣上的控制，他不会伤害覃宇，对手上的力度也能精准的控制。但现在覃宇显然不是这样的，按照外界的传言，他应该是对自己恨之入骨。

不对，这哪里是传言呢？做空飞云的行为不已经证实了吗？

他的思维不受控制地滑到那个二十万上面，

又莫名联想到了那个叫孙妮的小姑娘，一种恶心的感觉漫了上来。

时序推开覃宇的手，往后面挪了半步，道：“我们已经没什么关系了，像这种令人误会的举动，以后还是不要有了。”

覃宇没想到他突然蹦出来这么一句，被气笑了：“误会什么？我本来就想养你啊，不过你似乎还想在挣扎一下，我也就随你。”

时序面无表情说：“你这样巴巴地贴上来……多难看啊。咱俩之前的关系大家都心知肚明，我要真被你养着了，那才是一顿好谈资。”

“不难看，多励志啊。”

时序笑了，说：“你有什么好励志的，有贝塔集团在你身后，你的一切成功都是理所应当，谁会觉得你真的付出多少？”

“无所谓，有资源不用才是傻的。我就挺后悔当初怎么就一心一意跟着你混，害得我都快被集团边缘化了。”覃宇自嘲一笑。

“边缘化……没看出来啊。”

覃宇笑了笑，没有接这个话题：“真不考虑一下给我工作？”

“不用了，我其实……挺看不上这种事儿的，觉得很脏。”

“哦？因为你的清高，就真要把祖业都丢了啊，还是纸醉金迷的金融业已经腐蚀你了？”

“我顾不上祖宗们了，能活下来都不容易。也没准儿哪天出个意外，就什么也没留下，什么都没带走。”

覃宇冷笑：“你爸妈知道你把飞云整破产了吗？”

时序眼神动了动，这事儿他的确还没跟父母说过。两位老人现在还在瑞士安享晚年，平时联系得不算多。但他爸还是会经常关心国内的经济新闻，这么长时间没跟他联系，恐怕就是知道了飞云的事情，只是碍于自己的情绪没提罢了。

整个事件，时序最对不起的就是他的父母。

好在很早之前他就给两位老人买了定投基金，足以保证二老在外的生活开销。

时序抬眼看着覃宇，心里烦躁的感觉更甚。

“你真的很有病，覃宇。”

覃宇笑了一下，没有反驳。

“我没法看你过得这么好，时序。让你过得舒坦，我会觉得很对不起自己。以前是我太蠢，没有想法也没有能力与你抗衡，但现在不一样了。”覃宇说，“我有能力的时候，如果不做点什么，太对不起自己了。”

时序嗤笑一声，没接话。

覃宇接着道：“你选择在江商上班的确不错，这一步是我没想到的。”

“你太高估自己了。”

“是啊，不过也没什么。我很有耐心，时间长了你就会知道，没有飞云，你在这里就什么也不是。”

……

“没有飞云，你在这里就什么也不是。”

时序躺在床上，这句话还是一刻不停地浮现在脑子里，就像一个耀武扬威的小丑，拼命刷着自己的存在感。

二十万……

他当然想过要重振旗鼓，再在这个行业里起飞一次，在宣判破产的那天，他手机里来了十多条天使人的微信，vc的电话更是络绎不绝。

但是他太难受了，直接选择关机在家里睡得昏天黑地，吓得许之危和叶钦大半夜砸他家门。

还没等他从悲愤的情绪里缓过来，覃宇的事情就一刀杀在他面前。他该庆幸的，失去公司和财富的心痛太过极致，以至于覃宇的手段并没有给他麻木的心脏带来太多的痛。

但他也知道，从此以后，自己不可能再混这一行了。

不甘心？

当然不甘心，但聪明人要懂得取舍。他不该跟覃宇起冲突，就算不能和好如初，互不干扰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但时序做不到，只要看到覃宇，看到他目光冰冷轻蔑，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打量着他。他心底的那条毒蛇就爬了出来，想对他恶语相向，甚至是动手揍他一顿。

将他从钻牛角尖的心态里拯救出来的是睡眠，他陷在被窝里，慢慢失去意识，祈祷着今晚千万别梦到覃宇。